这也就够了,我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里有一间小公寓,一堆影碟,一缸金鱼和一个恋人。
*原标题《在星期天晚上我们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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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晚上,我们做爱了。是这样的,我和他在看一部犯罪电影,但主角的枪刚举起窗外就响起了枪声。他趴在窗台上看,说底下发生了一些“状况”,我说好吧,但这不妨碍我们看看凶手到底是谁。当发现凶手正是主角自己时,我们都很沮丧,特别是看到警车把主角带走时,他忍不住忿忿地说这电影真是糟透了。我说可不是吗,您看外边儿也在演呢。
于是,我们一起趴在窗台上看底下的闹剧。那是零散的被遣散的游行的队伍,几个人骂骂咧咧地举着被撕破的纸片,我看不清那上面的字儿,无所谓了,反正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闹不一样的事情。他瘪着嘴看了一会儿,说真没意思,几乎是与此同时,空气爆裂的声音响在我们头顶上。没有呻吟,没有惨叫,我们早已习惯这种场面,只是耸耸肩,重新退缩到客厅去。他说,张伟你再不出门下周就彻底没电影看啦,我说,吴青峰你是真盼着我别回来跟你抢床睡啊。他软绵绵地瞪了我一眼,我走过去把他的违禁品丝绸睡衣剥掉,让他赤身裸体地趴在我的毛绒睡衣上面。
你这洗得太旧了,真像一身毛巾。他大笑,波德莱尔盖在我脸上。我警告他不要挑衅我,想了想,学着街路警察的样子把他的胳膊扣在身后。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钻过铁栅栏最下面被炸开的破洞出逃,见到处刑也会停下来围观,我见他看得认真,便问万一哪天人家枪口对准的是我怎么办。他说那我也照样看,但我会哭的。他说完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溅了一地的血,而我甚至觉得很感动,心想这也就够了。
这也就够了,我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里有一间小公寓,一堆影碟,一缸金鱼和一个恋人。他还有一只老猫。我们楼上住着一对精力过剩的中年夫妇,暴躁的男人没日没夜地打骂女人,有一次在他端咖啡的时候响起硬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把他也吓了一跳。他一边吹咖啡一边说,靠北哦,真是一颗老地雷,天天都爆。我说,我上去看看吧。
不要命啦你。话虽如此,他还是陪我上楼,但走到一半被横空出世的铁板拦住,我们只好作罢。我想了一下,要是我们没法趁着月黑风高偷偷出去买违禁品,那的确是会疯掉。是的,我承认我在这个疯癫的社会里没什么可做的了,除了保持活着和冷漠。但他不是,他的骨血里还有别的东西在涌动,我伏在他胸前就能听得一清二楚。每当我们温存,或者尽兴地做爱(随着安全套的稀缺,这种时候越来越少了),结束以后他都坐在一堆纸笔前面,眼睛里闪着堪称狂热的光。他说,张伟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喔……我现在有灵感就写一点怎么啦。我听着很得意,过去搂着他的腰说,怎么一和我做就有灵感啊,那您以后可要多多光临不是。
在没有储备那玩意儿的日子里,我为他口交。他躺在沙发上,两眼迷离地看着我,像一首湿淋淋的诗,看得我浑身燥热。他在遥远的口号声中呻吟,我沾着润滑剂的手指感受着他的抽搐,好像指尖是刺刀而粘稠的是血,他叫得很动人。只能这样看着他,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通常他还没有射出来我就产生了强烈的毁灭的欲望。上个星期天我们看完三部电影,互相弄出来一次以后是凌晨三点,他说他要学那个发疯的诗人只披一条浴巾站在阳台上喝酒,我说得了吧咱们哪儿有什么浴巾。然后我们洗澡,没有热水又懒得烧,冻得牙齿咯吱打颤。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但这个操蛋的世界真他妈就一天天这样运行。房间里有两架只能连上一个台的收音机,一架西边出产一架来自东边,一架播西方的消息一架播东方的,于是每天都有互相矛盾的新闻在狭小的客厅里打架,我们无聊的时候各代表一方势力吵得不可开交。他输了,就眼含怨气地唤我过去,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这意味着奖励。但有时候我想,操他的手不如操他的眼睛。他不像我,他是不会用嘴的,按他的话来说,不要得寸进尺。那我不管,我可不是他写出来的情色小说,连亲嘴儿都隐晦,那还有什么意思。我偷看他的文字像偷窥他灵魂的裸体,他写「如一條瀕死的魚在窒息裡高潮」,他写「那個人動作粗魯、嫻熟,不用他開口我就掏出鮮血的心臟」——好吧,好吧,看来即便是我要理解他也还是太难的事情。
我偶尔觉得他脑子里净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转念一想他做得最离经叛道的事情就是和我在一起,否则他应该走在街上,举着什么作家振聋发聩的句子,或者干脆是一张白纸、黑纸。想想我就要感激上天,让我在一个乱世成为了一个房间里最幸运的人,当一部犯罪电影的子弹呼啸沦为背景音的时候,另一场战争也会在我们低矮的床上发生。他的骨架窄小,手脚冰凉,我很难想象那样大量的带血的文字从他身体里呕出来,当我低下头,看着那样一具包容的身体在艰难地色情地吞吃我,那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他高潮后的表情就像快要死掉一样。
我时而内疚地想:但愿他们不要认为是我杀了他。是,是,这次你可以看一看全过程,现在我正要动手。星期天晚上我和他在演戏中做爱,他常常要求我扮作刽子手,好像我假意剥夺他的生命能让他获得超越性快感的快感。他想要的不是安全屋,是更为逼真的外面世界的模拟,而我是那不存在的暴君,他对我又撕又咬地发泄一股疯劲,事后只会重复着说对不起。当然,我毫无保留地原谅他,我让他放心我没关系,然后在浴室里被伤口的疼扯得龇牙咧嘴,那时候我心想我可能迟早会杀了他。但一走出浴室,看见他抱着老猫睡倒在沙发上,我的心底突然就涌起无限的怜惜。走过去为他关掉电视机,剧情里正反派厮杀得血腥残暴,而我满怀慈悲地想,这群人真没必要,多大点事儿啊。
由此,我常常会忘记屋子外面的动荡,忘记整个世界正在毁灭的事实。我们生活在另一种真实当中,在这种真实里我们可以像两条银鱼不分日夜地绞在床上,肉体和肉体在黄色灯光下显得诡异又美丽。通常我问他做吗,他心不在焉地说好吧。但每次他用命令的语气让我给他,我只能连声说好,都给您,命都给您。他掌握了这种要命的平衡并且乐此不疲,我察觉到便说吴青峰你怎么老是一副嫌弃的样子,然后狠狠地把他操进床垫里让那副表情无以为继。随后他的喘息越发急促得像一个正在溺水的人,我停下想问他是不是挺喜欢这样儿,他瞪我一眼让我别废话继续动。在床上我们是一对原始动物,词句未经开口就已经掉在干燥龟裂的地板上,在每一个阴暗的夜里发出抽搐耸动的声音。
我们不会有明天的张伟,这是迟早的事呀。我脱了力射出来时,听到他在叹息又在笑。我吻一吻他的眼睫毛。别这样好么,别这样说了。所以他有时候也让我害怕,在他面前对于未知的事情我不敢也无力揣测,我摊开空无一物只有汗水的手掌,在和他十指相扣的瞬间,看到了那个妥协、软弱却稳固的,我唯一的答案。
就算明天世界毁灭了,我们至少还曾在星期天晚上做爱。我又亲了亲他的眼皮,像在吻一个摇摇欲坠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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