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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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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早熟又早衰的少年,像陨星一样划过我的青春。

-----正文-----

天空是一个很神奇的……造物。不,我不是想讨论关于信仰的问题。只是有时候我觉得,头顶上的那片天就好像专门为我而造,否则为什么总是灰蒙蒙的,看起来就像我没有希望的人生?

我十七岁,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真是很可笑。我现在也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当时三天两头想寻死的人真的从我身体里死去似的,也不知道那个灵魂会不会飘上天空。我坐教室最后一排,上课做笔记,用红笔画出的线歪歪扭扭像刀痕,重点划着划着就划到手腕上。偶尔前桌借我作业去抄,说你这线也忒难看了,没尺子我借你啊。然后他就不由分说把塑料尺扔到后面来。啪嚓一声。

这就是张伟了。叫张伟的我们班有两个,年段总共有三个,奇怪吧,但会和我说话的就只有一个。他那么孜孜不倦地借给我尺子用,我很想打听一下他家是不是开文具店的,后来才知道他父母都在夜市摆摊,对此我也没觉察出什么奇怪来。不,张伟这个人从头到脚就怪里怪气的,你别想猜出他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反而做正常的事才显得他不正常。

那么我要开始讲我的十七岁了。事到如今我反倒因为淡忘了那些痛苦,而说不出多少真实的东西,不知道十七岁的我会觉得这是件坏事还是好事。但我仍记得那时候的天空,压抑的阴翳的好像永远不会放晴的白天,自由的散漫的仿佛鬼魂在飘荡的夜晚,它们就这样古怪地交合,融进我的记忆里。面对纸笔,我像个惯犯般在往事中潜伏,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呼吸平缓的巨兽。

是的,我确信我想象得出它们是怎样呼吸的,就好像一个人在教室午睡时,眼睫毛上方起伏的灰尘。

我的座位像个废品站,老师们早已不管。这也就意味着,我拥有了在全班换座位时巍然不动的特权,意味着每四周张伟会坐在我前面一次。我不喜欢他,他实在太吵。他前面和旁边都已经被关照得全是不说多余话的同学,于是他就转过头来找我讲话:吴青峰,今天英语作业是什么啊,数学卷子能不能给我看下,你这次生物选择题错几道?噢,我比你少!我不胜其烦,被闹得受不了就赶紧说喏,拿去,你自己看。

除了张伟的聒噪以外,我记忆里还有很多场雨。我喜欢那种大雨,一连几天连绵不绝地下,把所有人搅得心情郁闷,晚自习都心不在焉,而我得以顺理成章地看一整晚的诗。开始是读夏宇,而窗外下雨,无聊的遥相呼应的文字游戏。唯有看书时,身体里令人作呕的自怜才会安分一些,否则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伤口挤出来而无能为力。书是救生索也是自缢绳,有时候是身体的另一个开口。

而张伟的烦人就体现在这里,他根本不懂我不仅仅是在娱乐消遣而已。起初他时不时地打断我,无非是某个词的复数该加s还是es这种蠢到极点的问题,我没兴趣跟他解释,他反而像块橡皮糖一样黏过来。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和那些男生差不多的关系,大大咧咧,凑得很近,几个女生便在不远处调侃说笑。大概是吧,我不太去想,只记得有一次我非常生气,我们争吵过,最后他让步了。往后的晚自习,张伟的确再也没有干扰我看诗。偶尔他转过来瞟我一眼,欲言又止地转回去了。

但我没想到我整个高中都困囿于夏宇的诗。也没想到和张伟的交集会是我对那些岁月唯一的念想。

要说那些日子,确实乏善可陈。然而当我此刻握着笔就像在纠结该选B还是D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努力把张伟忘掉。时至今日他的身形已然变得模糊,只有在我不经意间说出一句似曾相识的口头禅时,他的声音才会恍如幻听般地跟在后面。我的回忆总是这样,所有人都摔碎在里面,介于熟悉与不熟之间他们摔得四分五裂,我想要捡起来就会把自己割伤。

只有一件事情相对完好地存在着。

神奇的是,它的起因经过都还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次大考过后,成绩单在晚自习课间贴出来,大家蜂拥而上又一哄而散,压抑着兴奋或是失落的低语声中没人能学得下去。有人说希望明天出排名能争气点,有人说今晚还真有流星,你去楼顶许个愿,说不定更灵呢。

我从来不和任何人讨论,那些分数像棱角分明的残忍伤口,只适合在角落任它们流血。但其他人的声音灌进耳朵,源源不断。我正烦躁着,张伟从课桌旁边经过,他的身影在我眼角余光里,站定了,扬声问那群人:喂,我也打算翘一节自习,说真的,你们去不去看流星?

一时间面面相觑,半晌有人答:理综卷还没抄完呢!

得!真有种。张伟不情不愿地回到座位上,后脑勺被他挠得像凌乱的鸟巢。

我希望他问我吗?我摇摇头,觉得自己并不在乎。流星吗,好像是有听说,但具体几点不知道,也许早就错过了……我低下头,把各科分数又加了一遍,差一点就能进一位数,总是这样……去他的,流星!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教学楼顶层,天台很空旷,天空更甚。星星倒是有,然而就像打碎的玻璃碴那样细小可怜,几乎看不见。我眯起眼睛,想找最亮的那颗星,这时身后有人说,没看出你也挺闲的啊。

我记得,我记得我转过头去,一眼就看到张伟站在阴影里的样子。随即他走出来,我们一起仰望乌有的流星,对着一片沉寂的夜空发呆。忽然之间,我感觉到他的心虚,过了一会儿,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感受。我说过我不喜欢和他相处,第一我讨厌被人议论的感觉,第二,他身上有种味道让我心烦意乱。有时他转过来自作主张地给我讲题,我就会闻到,然后脑子里电压电流电阻的公式通通乱套。

那你来做什么?我问。

我,我考不好啊,上来散散心。他走上前,站在一边。

我有点意外,不知该怎么回答。在成绩方面,我施与别人的怜悯本身会变成另一种更坚硬锋利的东西,所以,我的安慰从未出口。但张伟是无所谓冷场的人。夜空清澈,流星大约不会在短短四十五分钟内眷顾了,于是我们开始草率地闲聊。我没有兴趣问他什么,而他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不触碰到什么,这让他表现得笨拙、窘迫。

你住校吗?他问。听他们说,条件不怎么样,但家里想让我去住。

我寄宿。想了想,我补充道:在亲戚家。

哦……他沉思着,看起来没觉得我的回答有什么不对。他也没问我父母在哪里,我自己家又在哪里。高一时听见的话隐隐浮上来刺着我。我看着黑夜中孤单的教学楼,不远处反着的“第一中学”标牌,再远的地方,是学校附近的居民区,灯火随着时间渐晚而渐渐暗下去。我讨厌想起她和她说的话,她第一学期所做的一切一切,她在讲台上哭诉“老师都是为了你们好”的样子。一种腻烦感油然而生,我希望张伟能适时离开,但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那种目光是我一直回避的东西,他却毫不吝惜地给出去,甚至是对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他真的……很奇怪。

吴青峰你想过么,你想去哪所大学?

就,看分数呗,能上哪所上哪所。——这时候本应该礼貌性反问一句“那你呢”,但我不想。我知道张伟会自顾自接着说下去。

嚯,挺好的。他笑了笑。说起来,其实我想当艺术生,学音乐。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妈还指望我考一本儿呢。

哦……这样啊。我有点头晕,他一如既往地换话题、聊天,而我不知怎么就突然感到无比紧张。是想起还没做的试卷和还没到来的审判,还是因为那些不受控制从我嘴里吐出的话语,它们真诚得令我害怕。当我交出自己的痛苦,当我们,两个末流学生在虚无的流星和真实的夜空下谈论理想和未来,而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在明天的闹钟里战胜倦意,我觉得这就是我整个高中的至亮时刻。我忽然意识到张伟的存在:他是我在学校唯一会说话的人。

那一天,直到下课铃响,我们都没有看见流星。

我不想把我的经历谈得像校园‎‍‌‎言‎‍情‌‎‎小说,事实上它也绝不可能是。那时候刻进我性格深处的羞辱和伤痛至今都没有痊愈。你可能觉得有些不对,但我没有欺骗你,我的高中真的是从高二那年才开始的。我的高中生活真的就如我所叙这般平凡,乏味,像这个国家千千万万在平庸中痛苦的高中生一样。我不愿去回想高一一整年发生了什么。是张伟让我能对那一切彻底地避而不谈,要是没有他,我的整个高中生涯将无话可说。

大学过去三年,我只给张伟发过三次消息,我说新年快乐,他回谢谢啊你也是。然后我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在各自的世界里疲于奔命。

我放下笔,看向窗外的夜空。北极星最亮,悬在弯月上。

我还记得十七岁那年的天空。灰暗,迷惘,无边无际。

那个早熟又早衰的少年,像陨星一样划过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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