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存嘉,你有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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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到了快十月光景,你的考功结果终于出来了:上中。按照考核办法,你是要拔擢任用的。不知唐纶有否参与你的调任,总之,你这次做了水部的员外郎。
柳一川百忙中抽空贺了你升迁之喜。其实对于这次升迁,你并未感到多少欢喜。至少,没有收到何君送你的河南土产的高兴那么多。你不忘分了柳一川一份桂花,你说:“东山,如今这桂花给你却是正相当。桂花添贵气,弟再祝你早日高升。”柳一川朝你摆手,说:“升迁哪里那么容易。”可你知道,柳一川此话当真只是自谦。唐纶已对你说过,柳一川的升迁,他与几位阁臣早已在政事堂议过。
你开始认真地治诗,与同僚们唱和。更多地,你是在遥寄何君,何君当然给你和诗。说实话,何君作诗的水平一般,但他的《孟春寄元水部》《西山食栗再寄水部元员外》你都很喜欢,细细品读何君的诗歌,你想起了栗县的风雅时光。
日子平静地过,你的心也平静了。曾经想与唐、柳二人分说的话,似乎随着一首又一首酬唱的诗歌尽去了。
你无意关注高官们明里私下的政治交锋,左右你只是一个从六品的水部员外郎,何况同你酬唱的哪有什么绯衣高官?都是些青绿杂鱼罢了。可你还是吴王唐纶的“入幕之宾”,近日唐纶的忙碌,有些异乎寻常,他神经的绷紧,你作为枕边人,哪能看不出来?
至德七年的五月中,天气已闷热得厉害,但这比不上政坛空气的焦灼。先是兵部侍郎程公被御史台参了一本,说是程公贪墨吞饷。起初你并不信,哪成想,还没到六月,程公贪墨的案子居然经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审谳毕,程公以受贿贪墨贬崖州长史。
紧接着,程公案迅速地扩大,上至阁臣下至八品小吏,皆人人自危起来。
这年头,想要做官,没有靠山、没有钱,做什么官?安心一辈子沉居下僚就是了。偌大长安城,放眼大梁两京十道,随便抓一个官吏出来,谁敢说自己全然干净?便是你,不也与吴王唐纶有着并不光彩的关系吗?
可你没想到,益州刺史曲寒江居然起兵反了。一时间,朝野上下,莫不为之震惊。毕竟,至德元年以来,梁朝一直在向好向上发展着,按说曲寒江是没有理由谋反的。若是真想反,难道不是至德元年吴王辅政时叛乱更好吗?
更令你震惊的事还在后头。曲寒江的幕僚为他写了篇檄文,篇名《为曲安公讨吴逆檄》。此篇早早传到了唐纶手中,你看了,那行文落笔,你如此熟悉:
伪辅政吴王者,性非和温,其人凶鄙。其母张氏,宣宗元后婢也。曾以萧后病疾,阴图翚翟册宝。及纶降世,张氏固以子贵,乃封德妃。彼张氏者,德不配位,德妃固实无德。又以纶早慧事,谗惑帝易东宫之主。幸有诤臣死谏,先帝乃立。玄感二十七年,宣宗山陵崩,德妃毙亡,始无人复议纶摄青宫事。
及至先帝临朝,固思棠棣之谊,又以纶岁齿幼,躬亲抚育。天通九年春,先帝以纶武功,敕封纶瀚海王。曩以天地失和,气非交感,吝赐先帝以子。为国本固,始加纶以吴王,都护西域瀚海。
天通十一年,天子乃降。哀先帝以勤政,惜身绕乎宿疾。十二年秋,先帝崩殂,天子践祚,年号至德。期延先帝仁政,而德自至矣。
岂料吴纶其人,阴晦狡诈,贿通贰臣,矫造先帝遗命,因之辅政代立。纶以天子幼故,攫权篡政,窥伺神器。吴王唐纶,辅政伊始,尽废先君贤政,更推乱政之法。凡有忠言逆耳,更加挞伐。乃致天街流血,忠良之士倍加凋残,子归夜啼不绝于耳。
至德二年,河又滥矣,烝民苦矣。瞻彼高门,犬衣锦绣。绮户硕鼠,岂其食鱼?而黎庶流离之惨境,更无君子以德,抚之恤之。或闻鲁地,人有相食。而逆贼吴纶者,非治水患,更杀良官。鲁地有殇,凡死者万千矣。
至德五年,安察诈降,唐纶未识奸计,乃陷天子於危急。虽以身替,盖吴逆大奸似忠也。
至德七年,又以贪墨诬程公,惜哉程公老臣,三朝忠良,竟以触逆吴王,流谪崖州苦地。
凡此种种。吴逆在朝,何异狼豺在堂?长此久往,国之不国、邦将不邦!悲夫我圣主,旌斾何时可飏?
曲氏安公,公忠体国,实勇毅孤直辈也,不忍君权旁落,乃讨逆吴,以清君侧。天下不平之士,岂有不闻壮举?凡有振臂,一呼百应。
愿一朝除逆吴,乃政归於我陛下天子:护我苍黎,佑我家邦,擢我英才,振我朝纲。惟乞天庇英主,兴我大梁!
(八)
你是那么的熟悉,你的朋友,柳一川的文风。
你不敢相信,柳一川或许竟是曲寒江作乱之中的一环。你更不敢深想,柳一川与程公与曲寒江、甚至与小天子、与杨太后,是否有什么你无法得知的私隐来往。
你是真的想不到,这场迟来的政治风雨,竟终究没有避过。你仍惯常上朝,惯常与同僚酬唱,惯常约柳一川出来而不得。但你没有太多的慌乱,因为你,相信吴王唐纶治军的实力。
果然,曲寒江的叛乱被唐纶的从弟威远将军迅速扑灭。抚恤益州之事,被唐纶交给了新任的益州刺史,你的叔父,元茂善。
你心中的不安与日剧增。你知道,平叛后的安宁日子过不了太久,迟早,有些人要等来吴王的清算。很可能,柳一川,就是其中一个。
柳一川确实是其中一个,与他一同被清算的,有杨相、有吏部尚书、有门下侍郎、有杂七杂八的各色小吏。唐纶管他们叫,国丈党。杨相因参与密谋曲益州叛乱案,夷三族;吏部尚书郭公,以贿杨相事、又参与益州叛乱,赐死;柳一川,以贿赂杨相,附逆曲氏,流放安南;其他各色卷进曲杨之乱的小吏,贬的贬,谪的谪。一时朝堂之上,官员骤去三分之一。
你,当然不可能被波及到。毕竟,你与国丈党并不相干,最多,不过是和柳一川喝几杯酒罢了,这算不得什么。可你,心内怆然。
对国丈党的审判决定未正式下发时,你去求了唐纶。
唐纶知是你来,闭门不见。
你不信唐纶不肯见你。你拿自己在唐纶心里的分量,与他赌。
那个秋夜,很长;月光,很亮。你跪在唐纶书房的门前。隔着一道薄薄的房门与唐纶对峙。你不信唐纶的心会有这么狠。可你低估了一个政客的冷心硬肠。
夜露打湿了你单薄的衣衫,汉白玉砖石的凉意森然刺骨。你不知自己跪到几时,你只知道你醒来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帐、和一双泛红的眼睛。
唐纶的面容如此憔悴,他看起来真的很受伤。他不许你说话,他对你说:“存嘉,你不必再为柳一川求情了,也不必再妄想跪在我的门前昏倒。”
“我从前说你天真是戏言。存嘉,我固知你与柳一川交好,但我真没想到你竟肯为柳一川做到这般。存嘉,你总说我爱吃柳一川的飞醋,你再想想,我吃的,当真是没来由的飞醋吗?”
“旁的我便不说了,毕竟,最终留在你身边的,是我。”
“存嘉,我想告诉你,或许你从来都没了解过柳一川。你可知柳一川在你任县令的这几年都做了什么?我不否认,是我没有重用他柳一川,可我从来也没有重用过你。让你知栗县,那不过是个下县,若你会经营,甚至比不上你在京城随便做个八品小吏。”
“他柳一川追求功名利禄没有错。甚至,他一开始可能真的只是不甘做一个任人呼来喝去的小吏。可他居然经人牵线,拜入杨相门下。杨相何等人物?我不用之人,杨相岂不乐于笼络?柳一川便从陛下的起居郎做起,时刻盯着陛下、也盯着我。那年我遇刺,你以为是谁的杰作?还不是他和杨相?当然,我得感谢柳一川。是他劝住了杨相,没有在刺杀我的刀刃上下毒。否则,我恐怕没有命站在这里听你为他求情。”
“所以这次,我也饶他一命。”
“后来柳一川做到中书舍人。你知道中书省向来是我的地盘,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我就是要看看他杨崇岭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你看,我稍一动作,杨相那老狐狸就坐不住了。为了劾掉杨相的左膀右臂程公,存嘉,我和幕僚足足谋划了七年,至曲寒江反叛,才是杨相真正图穷匕见。我若不以雷霆之势镇压,那我可真要兵败山倒,捐此一命了。”
他问你:“元存嘉,你有没有想过?这场政斗,如果我失败了,你的结局会怎样?以你我的关系,你会有命活吗?恐怕你还不如他柳东山!”
你嘴唇嗫嚅着,你想说,唐纶不可能失败。纵使唐纶失败了,柳一川一定肯留你一条性命。可,至于唐纶,谁都知道打击政敌的最好办法是什么——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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