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六年的春天终于来了。即使你,可能并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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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你才是个傻子。
你在心里这样对唐纶说。要不是来送秋衣的阿甲说漏了嘴,你还不知吴王遇刺的事。阿甲紧张地直掐手指,你只关心:“王爷伤得重吗?”阿甲说:“王爷为保护陛下,背心受了一刀,幸而刺客行动匆忙失了准头,避开了心脉。”你问:“他现下如何了?伤口是不是很疼?”阿甲咧嘴笑了:“比起先帝天通十二年固轮沙之战,算是好多了。就是比小伤大一些、比重伤轻一些,王爷都疼惯了的。将养些时日,便无碍了。”
你的心都揪起来了,顾不上阿甲可能把你的话传给吴王:“唐纶这个蠢货!安察向来不怀好意,今岁安察干旱、牧草歉收,安察怎么可能诚心臣服?不过是要和大梁打秋风罢了!唐纶枉做了这么久的辅政亲王,怎么竟不提防安察的?”
阿甲早已忘记他只是个庖厨,他说:“郎君,你是错怪了王爷。王爷早知安南部的坏心思,此举,王爷是打算试探朝中的动向呢。正所谓,以逸待劳,静观其变。”
不知怎地,你忽然想起柳一川。嗓子紧紧的,你问:“那,王爷试探出什么来了吗?”
阿甲又记起来他是个厨子了,他说:“这些都是阿乙告诉我的。我走时,王爷才刚伤了两日呢,应该看不出来什么动向吧?”
你却不信阿甲的话。
单单是唐纶遇刺一事,唐纶已经知道了很多。何况养病三日,怎么可能有人还没有动作?唐纶的信你看了,一如既往,他说了朝堂上的事,可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不想说的事,你从来都没从他那里得到过答案。你想,或许,这就是一个天生政客必备的素质吧。不像你,窝在山疙瘩里,满耳听的都是左村的绸娘夜半私会情郎,右村的黄鼠狼成了精。
你叹一口气,对阿甲说:“阿甲,你告诉殿下,元某真的很担心他,劝他要保重身体,别次次都以身试险了。某的一颗心,禁不住他这么吓来吓去的。”阿甲笑着点头。你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居郎柳一川,近日如何?”阿甲立时皱了眉头,他说:“仆不知。”你又问:“柳一川除了日日在宫内记录陛下起居,休沐时都做些什么?和谁走得近?”阿甲仍是那句:“仆不知。”你坚持问:“殿下,可有提起柳一川?”阿甲:“仆不知。”你摇摇头,心内说不上什么滋味。你说:“阿甲,好一个一问三不知啊,不愧是唐纶腹心。”阿甲不语。
阿甲走了。徒留你面对两身新裁秋衣、几匣点心和一封书信的谜题。
你很快就收到了来自柳一川的书信。柳一川也提到了吴王遇刺的情形,他说朝中罢朝旬日,惟大朝会照旧。遇有要事,都是阁老侍郎们去吴王府议政。言辞间,你颇感到柳一川的不满。关于政见,你发现认识柳一川六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从他的言语间感受到如此清晰的倾向。柳一川,竟似乎是个保皇党。
可至德帝,如今才七岁,还是个孩子啊!这孩子的背后,是杨太后,是一张又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兴许,那些个不动声色的面目里,也有吴王唐纶。柳一川是吴王党吗?你问自己。
答案显而易见,柳一川不是吴王党人。你也不是吴王党,你只是吴王的一个不入流的朋友、共床榻的那种朋友。
(五)
至德六年的春姗姗来迟。你过了好长好长的一个冬天啊!这一冬,你都穿着至德三年冬天,吴王要阿甲特地带给你的那件大氅。
春日一场霏霏雨雪,吓退了柳绿桃红,吓不退傲雪白梅。这一日休沐,你与风雅的县丞何君同去西山赏梅。白梅花头戴霜雪,迎风摇摆。一点娇黄细蕊风姿绰约,暗香浮动间,你不禁流连。
京中的事,你已许久不管了,你也明知管不了。白费心神的事,让那两只狐狸自己去绸缪罢。你只愿徜徉花海间,不思归处。
京中的书信还在寄给你吗?自然是的。
在河南栗县的山窝窝里,你发现了以前你未曾发现的许多美景,你在信中与唐、柳二人一一道来。他们会心地给你写些朝堂趣事,偶尔,也写一点无关紧要的政事。比如,至德二年受到吴王力挺的李相,他所推行的新税法已初见成效,国家府库日渐丰盈。
是这样的吗?你感受到的,是赋税一如既往的难收,百姓的日子未见好到哪里。靠天吃饭的黎庶,是底层的底层,没有办法中的没有办法。春日的鸟鸣,都没有你在京城时听到的那般密集婉转——春日苦春,山间的野菜、天上的一口飞肉早就被穷苦人家盯牢。这,就是吴王辅政下的盛世梁朝。如果一定要你说哪里有变化,你会说,官员的年俸和每月的俸料发放,都变得守时。虽也没几个钱,但对于靠俸禄度日的你来说,这已经很好了。
吴王辅政,若有谁说是一无是处,那他一定不是下僚小吏。
寒食日时,阿甲准时到来,与你分享一份寒食、为你点亮一只宫廷蜡烛——不消说,自是吴王府特供。
你淡淡一笑。这两日,与阿甲闲聊了许多河南笑话,阿甲也给你讲了些吴王军中旧事。你看阿甲手舞足蹈地描述昔年唐纶从军光景,不由感慨,吴王唐纶,这些年,过得也不甚容易。甚至,比起其他皇亲,当真算得上苦难辛酸。
你不是保皇党,你不是吴王党,你是个普普通通的唐纶党。你关心的是,你的情郎唐纶。和,朋友柳一川。阿甲特地告诉你,柳一川已经不做起居郎了,他正式做了中书舍人。你仍为柳一川感到高兴,但又不是至德四年春收到柳一川书信时那样的高兴。
丝纶阁中的日月,便与起居郎的不同吗?便与河南山窝窝的不同吗?这个答案,柳一川早就给你了。甚至唐纶,也早就告诉过你了。你心道:君子和而不同,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和唐纶和柳一川,都是君子。不然哪可能做了这么长久的朋友知己?
日子忽然长了脚一般地疯跑。等到榴花红透,桂子飘香的时节也就近了。你早早做好了再炮制几包桂花的准备,至于栗县的土仪,柳一川已是吃够了,他早已在信中明言告诉你,今年只要桂花;也就是唐纶,顾念你这位特殊朋友的面子,说是很想念栗县栗子的甜蜜味道。所以,你今年给唐纶送了两人份的栗子——柳一川那份也给他。
天渐渐地冷了,距你回京考功的日子一日日地逼近。你却忽然不想走了。仿佛几年前时急着要回京的人,不是你一样。
栗县这地方,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县丞何君也是。你初到栗县时,从未想过与何君交朋友。知此县近四年,比起面目逐渐模糊的柳一川,你却与何君相熟相知。何君好风雅,虽不能与你东郊酬唱骂人,倒是和你畅游西山,手挼绿萼黄蕊。你始觉,何君是全然不同于柳一川的另一种妙人。
你似乎,很久都没有想起柳一川了。除却往来鸿雁,年节互送礼物,柳一川看起来,就像你的普通朋友。与吴王唐纶分别这几年,你们的感情倒是没有淡下来,不得不说,这都是吴王和阿甲的功劳。
(六)
至德六年的春天终于来了。即使你,可能并不期待。
你告别何君,与何君相对洒两滴眼泪。你终究头也不回地走了。
京郊的长亭复短亭,依旧沐浴在熟悉的春色里。柳一川忙得团团转、无暇在郊外迎你。是吴王亲卫阿甲,代替唐纶在柳絮濛濛里等待。
你像是走进了一个春天的幻梦。
你暂时落脚在东郊客馆,可惜已经没有一个柳东山陪你。翻阅柳一川手抄的《东郊酬唱集》,你早已忘却柳梢青的风味,或许,柳一川自己也忘了吧。毕竟,一千多个日夜,柳一川如今已是绯衣高官了。而你,仍是绿衣小吏,不是吗?彼年情形,在日月轮换间早已颠倒。你感到寂寞,唐纶不许你寂寞。
在你初到京城的那天夜里,是吴王唐纶,将你偷渡到吴王府,共你度一个素月良宵。
你当然没有想太多。车马劳顿,美美吃了一顿王府晚膳后,你疲惫得只想睡。唐纶自然不会扰你。
沐浴后,唐纶在灯下静静看你。你困得打了好大一个哈欠,于是唐纶笑得眉眼弯弯。你发现,唐纶的眼角也添了些许细纹。你忽地想起,唐纶遇刺的旧伤。趁着头还没有沾到软枕,你说:“你快脱了衣袍我看看!”唐纶故意逗你:“看来存嘉一点也不累嘛。”你上手去扯唐纶的衣服:“前年秋天你遇刺的事情,若不是阿甲与东山,你要瞒我到几时?快叫我看看伤疤留得大不大。”
唐纶无奈,说:“再过个夏,这伤都好了有两年了,还看它作甚?早就没事了,嗯?明日要早起去吏部考功司,你早点睡罢。”说着,唐纶把你仰面推倒在软枕上。你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你感到唇角一软,是唐纶吻了你。至于后面的事情,你尽都不知道了。
你一梦黑甜,醒来时,约莫已是辰时时分。
唐纶早已走了。非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虽是常朝,唐纶亦是那个兢兢业业的辅政亲王。你边穿衣,边模糊地想,小天子今年应有十岁了,大概再等上三五年,小天子就要真正亲政了。到得那时,吴王唐纶,说不得就要回边境封地,做个吃风喝沙的苦命王爷了。你笑笑,三五年,还早得很呢!
你去了吏部考功司,照例上交了自我鉴定。每年小考你的政绩都不错,若无意外,大考应至少是个中上。你安然地回了东郊寓所,等待漫长的考核。
这个春天真的很忙碌。彼年暗伤唐纶的安察部彻底臣服,献上了投诚文书。柳一川忙着草拟文书,处理政务,连休沐日都难抽身。你便不忍打扰柳一川。偶尔,你会寄一封信给何君。何君仍在栗县当他那风雅县丞,字里行间,何君说有些想你,说新来的县令不好相与。你劝何君,人生贵适意,公务不过身外事,他应该多赏一赏林下春日、水里游鱼。何君给你回信,说是秋天要给你寄桂花和栗子。
你有些讶异又不算太过意外。往年,都是你给唐纶柳一川寄这些土仪,如今,轮到有人惦记着给你寄这些旧物了。
你感到有一些伤怀。
到得仲夏时,你终于在休沐日的前一个夜晚约到了柳一川。
柳一川是真的变了。他身上已经有了那种高官的气度、他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你“偷”了唐纶藏的两坛好酒,与柳一川把盏橘树下。
你给柳一川斟酒,对他说起你积攒了四年的河南笑话。柳一川果然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你真应该单编一部栗县俗人记,我保证,若是刊印了定会一时洛阳纸贵。”你也哈哈地笑了,仿佛回到了早年与柳一川大骂上司长官的旧日时光。
那一夜,你与柳一川说了很多话,也喝了许多酒。可你感到奇怪,唐纶藏的酒居然并不怎么样,怎么大部分的酒都叫你喝了,先醉倒的倒是柳一川呢?
你和一直默默陪着你的阿甲一起,把柳一川扶进了房内。你嘱咐客舍小仆,要好好照顾柳大人。小仆自是点头哈腰地应了。
你与阿甲一道回了吴王府。唐纶早已在王府等你多时。
你觉心中块垒仍需以酒浇之,便与唐纶就着鱼酢对饮。一直喝到天将明,你仍不醉,唐纶亦未醉。唐纶什么都没问你,他与你相携,回了房中草草洗漱后,和你并肩躺在床上。不过略躺了躺,鸡已遍啼晨光。你起身,去东郊客馆寻柳一川。唐纶大概没睡着,见你起了,他也要起来,你劝他:“旬日才一休沐,你素日多辛劳,便多休息休息罢。”唐纶听话地躺了回去,只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你,目送你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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