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们共同度过的数载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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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你终究什么话都没说。你病了。
但柳一川流放安南启程之前,你还是撑着病体去送他,即使柳一川是个罪人。
你永远不会忘记至德二年的那个春天,你更不会忘记至德七年这个凄冷的秋天。你把一本自己手书的《栗县俗人记》送给柳一川,并承诺:“东山兄,仆会替你照顾家人。”
柳一川接过你送给他的书和包袱(其实你在里面塞了好些银钱——几乎是你全部的积蓄)。他低头看着“栗县俗人记”几个字,爱惜地抚了抚书皮。再抬起头时,他拒绝了你。他说:“存嘉,便不麻烦你了。我与拙荆,在曲杨未起事时,便已和离了。就是与你,存嘉,我们也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罢。”说着,柳一川收好你给他的东西,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随着押送他去安南流放的人走了。
这一回,换你送他。阿甲劝你:“柳大人他们已经走远了。郎君,我们回吧。”你心道:这一次终于是柳东山走远了,而我,是个被留在原地的人。
待你病好的第一次上朝。你虽跪在宣政殿外,你也知道,朝堂上的许多人,你都不认识,你最熟悉的那个朋友,是再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了。因为,柳一川的判决文书上写着“遇赦不赦”几个字。
你满心茫然,仿佛一只失巢倦鸟。景色翳翳,你抚着东郊客舍的那棵橘树,喃喃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橘树回你以一枚被鸟雀啄食腐坏的烂橘。
“乓”地一声砸在地上。仿佛一颗心,轰然破碎。
可你还是在做碌碌无为的水部员外郎,你仍寄身东郊客舍,偶尔,被阿甲或者唐纶偷渡去吴王府,与吴王度或者不度一夜春宵。在给何君寄去的信件里,你坦言,对于做官,你已感到疲惫。何君大概过得不算如意,他给你的回信里也说,他想归隐了。
你在又一封寄去栗县的信里甚至建议何君,要不然你们两个一同辞官归隐西山好了。
可你,有没有考虑过唐纶的想法?
又一次的大朝会,你浑浑噩噩地上朝。堂上唐纶与省部官员论政,说起一个你至今已忘了的话题,你不知怎地,好似鬼使神差一般,竟当庭顶撞唐纶、毫不留情地驳斥他的观点。
满朝哗然。
你忘不了唐纶铁青的面色。那是你第一次见他真正生气的样子。不过半月,你就被贬去山南道奉县当县令去了。
直到那时,你才真正感到身上一松。
这一次走时,真可谓“今我去奉,雨雪霏霏”了。城外的长亭,再无一人送你。
你痴痴地在长亭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想等的人。你有些伤心,在阿甲不忍的神色中踏上了去奉县的漫漫长途。
你不会知道的,你走后还不到一刻钟,唐纶刚从城中心的政事堂匆匆赶来长亭。而他,看到的只有你远去的烟尘。而你,不会看到唐纶泪水沾襟。
你不服南方水土,去奉县的这一路真可谓九死一生,多亏有阿甲伴你。阿甲就像照顾一个婴孩一般地照顾你,令你感念万分。从此真当阿甲作了你的兄弟,而不是吴王亲卫。终于抵达治所,你劳苦不堪。所幸,到得奉县,你倒是与叔父元茂善离得很近。
你刚安顿好不久,元茂善便趁休沐日来看你。你们叔侄二人各叙这些年的经历,又谈起曲杨之事,俱是长叹一口气。叔父元茂善知道你有个好朋友柳一川涉曲杨案流放安南,他劝你看开一些。又说你不该当朝忤逆吴王,你苦笑,说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怎地做了那样的蠢事。
元茂善沉默,你也沉默。
元茂善说你年纪老大,张罗着要为你娶一房妻子。你拒绝了,你说:“叔父,我此生都不会娶妻。”元茂善愕然,他说:“难道你与柳一川竟是……断袖不成?”你避开叔父的眼睛,轻声说:“我和吴王才是断袖。”可怜你的叔父,竟震惊得当场扯断了自己的数根胡须,一时把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疼得眼含热泪。元茂善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倒是没再同你说娶妻之事,他只问你:“斯彦,如今已是至德八年了。你可知,吴王还能辅政几年?”你答:“至多不超过至德十一十二年。”叔父又问你:“你为官一任,几年?”你低了头,说:“四年。”
元茂善长叹一声,说:“你们小儿女的事,我是看不懂的了。但斯彦,叔父劝你,正视己心,莫负斯人。”你“嗯”了一声。你如何不懂叔父的话?毕竟,你在离京的长亭等待时,已是万分后悔。
(十)
你其实并不能习惯奉县的生活。
你自幼生活在北国,此一来奉县,你便觉阴雨缠绵、潮热难耐。你从前是最吃不得辛辣之人,到任近一年,到底学着当地人的样子,食起花椒茱萸来。你甚至给远在栗县的何君也寄了此物,何君出乎你意料的欢喜。你咋舌,何君居然喜欢这等东西,真是奇哉怪也!
至德八年的冬天,奉县也落了一场薄雪。你又想起何君,想起早春的白梅花于风雪中盛放。你漫步在县衙后山的竹林,感受阴寒寸寸刺骨。你,想念唐纶了。
毕竟地僻道远,你与唐纶书信往来的频率低了很多很多。有时,你一次性地收到他的好几封信件。大概,他也有遇到此种事情吧。他没在信里说过,但你猜是有的。
唐纶……没有再和你说过朝堂之事了。他倒变得仿佛柳一川一样,和你讲起小皇帝的生活点滴来。你叹息一声,小皇帝,到底渐渐长大,过不了多久,就要去掉那个小字,成为真正地、威加海内的大梁天子了。
腊月二十二日,天寒地冻。便是奉县,那一天也阴云密布,冷得透顶。阿甲说天寒宜进补,便用当地时蔬羊肉,做了小鼎涮菜来。还不待菜肉下锅,你的县衙后院,迎来了一个你意想不到之人。
是唐纶。
你一时激动得手足无措。还是唐纶,一把将你搂在怀中。密密的寒意像是深深的思念,透过衣衾传来,直入你肺腑。你终于惊醒,含着泪对他说:“一路行来,是不是很冷?阿甲煮了菜肉,快来尝一尝暖暖身子。”说着,你主动帮唐纶换下厚重氅衣。
你和唐纶和阿甲阿乙美美地吃了一顿。此时,唐纶的身上也终于暖和起来。你始有心问他:“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跑过来了?这么远,亏得你素日不忘军中操练,否则身体怎么吃得消?”唐纶没说话,他握着你的手,细细把玩。
你终于发现唐纶沉默得有些过头。你动一动手指,问:“青君,你怎么了?”唐纶放开你的手,说:“存嘉,再有两年,你再给我两年好不好?等到陛下亲政,我就随你或是做官、或是归隐,你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行吗?你不要再丢下我,也不要再和别人相约归隐了,好不好?”
至此,你方知,之前仍在京城时给何君寄信闹了个大乌龙。本应寄给何君的信,却装错了信封,倒教唐纶看了个正着。那你,究竟给何君寄了什么?
唐纶说,是中书舍人给他草拟的诏令文书。
你哭笑不得。这个何君,竟然默默收了中书诏令,一个字也未向你说起。
酒足饭饱,唐纶懒洋洋地赖在你榻上不动。你无奈,便也窝进他怀里,与他依偎“取暖”。这样温存的好时光不过过了片刻,唐纶就盯上了你放在榻边案几上的《东郊酬唱集》。唐纶径自取来,问你:“这就是彼时,柳一川和你辱骂朝廷官员的实录不成?”时隔一年,你再一次从唐纶的口中听到柳一川的名字,仍是心中钝痛。你强作欢笑道:“是。”
唐纶翻开书页,认真地看起你与柳一川昔年“酬唱”:
东山言:如何骂吴王令其最痛?
存嘉答曰:汝母婢也。
存嘉问:堂上尽鼬鼠之辈,何也?
东山对曰:黄鼠狼放屁,又臭又会迷惑人。
东山又问:汲汲营营者,若过江之鲫,未曾断绝。存嘉如何视之?
存嘉对答:朝时买椟,夕时还珠。舍本而逐末也。
唐纶看了几页,便放下书本。他问你:“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流放柳一川之事?”你说:“都过去了。”默了一瞬,你问:“东山兄,在安南还好吗?”唐纶一叹:“听说不仅没死,反而活得比其他流放之人快活许多。”你终于可以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唐纶问你:“存嘉,你不问问我这一年过得好不好吗?”
你心中锐痛。你握住唐纶的手,说:“青君,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你……还好吗?”唐纶把下巴埋进你的颈窝,气息吹拂在你耳畔,酥酥痒痒的:“存嘉,这些年,我一直不好,很不好。你我相知近十载,总是聚少离多。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专权放纵,将你留在我身边。也恨自己不如柳一川,在你心中圈占那么一大块地盘。”他叹息:“你们这些文人,酬唱雅集,从来都不带我这佞臣一起。何况,我也从来不懂,你们究竟乐在何处。”
“我笨得很,存嘉。我只会把阿甲派给你,为你裁衣做饭送礼物。也不见得你真正欢喜。”
你感到泪水滴在你的颈窝。并不凉,反而烫得你想要立刻起身。可唐纶的双手缠上来,牢牢握住你的腰肢。他像一尾柔韧的蛇,用身体将你牢牢绑缚。
你知道,这辈子,你恐怕都逃不脱唐纶的束缚了。
可你,甘之如饴。
(尾声)
后来,你还是从唐纶这里听到了柳一川的消息。柳一川死了,死在安南。
你为柳一川偷泪暗滴。但你很快收到了来自漠北的信件。那字,你再熟悉不过,那人署名“东郊狂客”。于是你又笑了。自此,你再也没收到过东郊狂客的信,但你也不再介怀。
至德十一年的年底,吴王卸辅政职,重又都护西域。转年,皇帝改元延庆。
延庆元年时,陛下十四岁。何君三十二岁,你三十三岁,柳一川三十五岁,唐纶亦是三十五岁。你们,都老了。
那一年,你向皇帝递交了辞官的奏章。皇帝批准了你的辞官。你随唐纶远走西域,看大漠孤烟、见长河落日。
听闻有禅师于此修佛,供养人纷纷不吝赀财,供养禅室。有雕工画匠,于金山上开凿洞窟、绘飞天菩萨。你从唐纶处借了些钱,供给造像绘画花费。
你明明不信佛,唐纶他们也不信的。那你为什么还肯做一个冤大头供养人呢?何君在信里问你。你翻阅着这许多年和唐柳何等人的往来书信,你想,大概是为了那一瞬的放下。
也为了,这许多年来,和他们共同度过的数载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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