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文-----
一、
马杰次日起了个大早,还是去看了一眼,好极了,果然还是坏的。
放下心来的马杰再次投入到繁忙工作中。
本来年会前后就是他一年的大忙季,今年Vivian还带着整组人离职了,又叠着广进计划,整个HR部门都时不时被拉出去搞裁员谈判,马杰和Penny忙到原地螺旋飞升。
连续两次以加班为由拒绝邀请后,马杰深感事不能过三,不然徐云峰又不知道会发什么疯。一咬牙,背着笔记本去了酒店,众和集团K14徐云峰沉默地看了10分钟K8马杰的工作现场,发话了。
去洗澡。
努力扮演了10秒“工作为重”和“勉为其难”,马杰内心已然狂喜:是时候让徐云峰也体会一下皮特到底有多巴了!Penny啊,我们的好日子来了!你不用攒钱买Tiffany手镯了,我这就引个天雷把他给劈死!
洗完澡出来,徐云峰正对着电脑拿手机发邮件。马杰探头一看,笑不出了:大哥,我让你对人不对事,你怎么对事不对人啊!
之前徐云峰言必称到众和来打白工,马杰是从来不信的——K14的收入在他看来,说不上是天文数字,至少也是首付数字了,这都叫打白工,那我们叫什么,付费上班吗?
不过看着他现在干的事,马杰信了。
老天啊!这个人在草他以外,有其他变态的爱好:徐云峰他真的爱工作!
首先,他把几份正经工作挑了出来,全盘接受了皮特的傻逼comment,并且一丝不苟地全部改完,发了出去,cc了托马斯和自己,最后拿自己的手机秒回:Gd to go, thx.
您这是犯规吧!马杰忍不住叫起来。
徐云峰头也没抬,叹了一口气,抓着自己的手机给托马斯发消息,勒令不要搞形式主义,把剩下的工作取消了取消了取消了……
红牌!红牌!把这个人罚出场!马杰已经想暴跳了。然而实际上,他蹲在床边说的是:叹为观止,大材小用,佩服佩服,五体投地。
徐云峰电脑一合,把他捞上床来: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马杰:您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工作都很没意义,都是“搞形式主义”啊?
徐云峰点点头。
靠!
马杰深吸一口气:其实我们还有很多很琐碎很麻烦的工作,您看来可能没有价值……
徐云峰摆摆手:我不是在否定你。
呵呵我听着不是这个意思呢。
“每个人位置不同,看待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也不同。当你坐到皮特或者托马斯的位置上,你也会做和他们现在差不多的事:比如说让下属忙起来,最好还得给老板见到……”他看着马杰,顿了顿又笑,“好吧,我不说了。”
“您说吧,我可不敢拦着您。”马杰举起双手,以示投降。
徐云峰笑笑,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起身去浴室。
真拿我当条狗似的。望着他的背影,马杰想。
二、
要死,皮特一大早又来触我霉头,他怎么还没喝死啊!
马杰:早上好,领导有什么吩咐?
皮特:手上有事吗?
马杰:有一些,但您有什么事先吩咐一声呗?
皮特:哦没啥事儿,隔壁组忙不过来,你帮忙去优化个人。
马杰:啊?又优化?什么人啊?
皮特:IT技术支持部的,叫叫叫……忘了,顶原先Tim那个,资料在这儿,你回去看吧。不过这个跟之前有点儿区别,有过错的,有证据,最好别给补偿金——不过你看他态度随机应变吧,我给你10%浮动空间,别把事情闹大,马上开年会不好看。
马杰一听是顶Tim的,心头一紧:什么过错?
皮特不耐烦了:资料不都给你了,自己回去看,哪儿那么多废话,反正这周把人开了就行了,IT Hugo那边也同意了,没啥难度的。
马杰被唬得不敢争辩,点头称是,心中颇为不忿:徐云峰你觉得我当K11就是这个风格吗?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皮特:对了,壮今天来了吗?我这几天去找了几回没见到他,发微信也不回。
马杰:不瞒您说,我们也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也没有跟我们说过,我们也不知道……
皮特:行吧,回来告诉我一声,我们还排练呢!Mark这几天天天追我……
“你自己卡不进拍,怪我节奏感好,给你补课还这么多屁话——哟!马组长!忙着呢?那我一会儿再来?”Mark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马杰也不知道他为啥突然这么阴阳怪气的,连忙抱着文件站起来,毕恭毕敬让开一条路:“那您二位先聊。”
皮特也挥挥手:“忙去吧,别跟上次似的给我找借口拖啊,还特么多给人交了一个月社保——这周人没裁掉我拿你是问。”
“是是。”
Mark看着马杰出去,似笑非笑:吕总很威风啊。
皮特:少特么阴阳怪气的。
Mark:看你说的,我是真心佩服。这种员工就要狠狠鞭打的,不鞭打不行的。
皮特: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三、
“喂,什么事,我在开会。”
“那您要不先开,我回头再打给您。”
“没事你说。”
“出大事儿了……我那天回去看监控,用的人家Tim的号。好死不死被内审查出来了,说没按公司规定及时销号,有安全漏洞。总之就是现在接手的Kelvin因为这个要被裁,怎么办啊?”
“……你什么时候看的?”
“第二天早上。现在您有啥办法吗?我去求过内审Joan了,可她好不容易抓到一个finding不肯松口……”
“别担心,我来解决。”
“谢谢谢谢!太谢谢您了!”
三小时后,皮特叫马杰过去:人裁了么?没裁缓缓先。
马杰压抑着狂喜,佯作不知。皮特指他骂道:看看你那样,就知道躲活,一点担当都没有。
马杰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谁喜欢裁员啊?裁完又不多给我钱,我还睡不着觉。
马杰:那怎么忽然又不裁了?
皮特:谁说不裁了?
马杰:您刚刚啊……
皮特:不要听风就是雨,自作主张。这条线要全裁掉,直接换外包。等下还跟托马斯开个会,把赔偿方案统一定一下,一下裁一条线,不好好弄预算都要爆。
马杰:一整条线?!Hugo总这还不撕了我们?
皮特:你傻啊你!他高兴还来不及,IT support最烦了,现在甩手丢给外包,人不用他负责,有啥事儿就推给外包。我听说,Jeffery还答应他,HC不减,正好挪给开发和测试,这不是变相加人?还不爽死他!
四、
马杰不知道自己整个下午怎么过的。
一直在走神,一直在犯错,之前胡建林在的时候,皮特还收敛些,下午胡建林仍是不见踪影,皮特直接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Penny够义气,出来解释了两句,两盆狗血一起喷头。
没人喜欢挨骂,马杰抱着脑袋去厕所低落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又振作起来去工作,恍惚觉得周围的声音听不真切,周遭的人物看不清楚。
人影憧憧,在眼前走马灯似地过,一个个拔地而起,与天地同高,淡如大水洗过的影子,绕着他转圈。
他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也不知道为着什么,只是绕着他转圈。马杰感到这些人好像在说什么,又好像交流着如何吞吃他。
不是我做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这是公司决定,我也爱莫能助。实话跟您说吧,这一波是您,下一轮说不到就轮到我了。我和您是一样的。
他竭尽全力地把话扔出去,惊慌失措地发现这些话弹了回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会弹回来呢!怎么会越来越多呢!救命啊!这些水会淹死人的啊!
就像是被放在一个鱼缸里。
四、
徐云峰发给他的地址是酒店附近的一家俱乐部。
徐云峰因为这家有一幅他没买到且现在跌出血的曾梵志而每每心情大好,马杰觉得这地方一年四十万年费傻子才会来,我的朋友里没有这么傻逼的,安全。故而二人顺利达成一致,荣升第二食堂。
马杰到的时候徐云峰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女人,长得跟高圆圆似的,饶是他情绪低落得要死也不由眼前一亮。女人自我介绍叫Maureen,后头马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真的长得跟高圆圆似的。
直到快结束,马杰才回过神:徐云峰带我见她干嘛?这人谁啊?他前妻吗?不对,他没前妻啊。他有女友了吗?
这个念头滑入马杰脑海时,他竟未觉如释重负,反而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不过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滑走了。
爱谁谁吧,徐云峰的事本来他就没资格过问,也不想过问。祝你和美女百年好合。但美女,我还是建议你快跑,你值得更好的。
完事儿Maureen言笑晏晏,说有任何理财方面的事随时联系她。
马杰又一阵恍惚:这啥意思?你要给我开一张支票让我离开他吗?那我写多少啊?我能写多少啊?徐云峰给你授权上限多少啊?
Maureen走后,徐云峰忍不住大笑,安静的房间里回荡着他的笑声,马杰本能地不安,他总担心声音大了会引人注意,旋即又想起这地方并不必有这样的担心,徐云峰也从来不会这么担心。
徐云峰笑了一阵,伸出手来理他的刘海。他的手指放上来时,马杰才意识到自己竟出了一脑门的汗,挡开他的手,自己胡乱擦了一把。又把眼镜取下来,拉过领带擦了几遍。
怎么感觉玻璃上还是有点儿脏——哪里来的玻璃?
“看你这个样子,下回margin call她要打给你了。”
“什么意思?”
“她很专业,当然会挑软柿子捏,不过你可不要回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啊?我、我没懂。”
“人家不是名片都给你了?”
马杰如梦方醒,拿起名片低头一看,UBS的relationship manager,徐云峰的RM。
你刚刚在想什么呢?徐云峰笑着问他。
是鱼缸的玻璃。
你刚刚表情太有意思了。徐云峰的笑声很低,忽近忽远。
我在鱼缸里,徐云峰在鱼缸外。
五、
得出这个结论时,马杰正站在浴室里。浴室外,徐云峰正坐在客厅里看书,隔一道推开的玻璃门,水气凝成雾,又一条条流下来。
“徐总,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徐云峰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目光去读书。
很奇怪,他分明只是抬眼看了一下,马杰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头一回在南京。那晚徐云峰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他刮了一遍,好像验货一样。
“监控已经删了。”
马杰一怔:“我还没问呢,您怎么知道?”
“看你愁眉苦脸一晚上了。”徐云峰翻了一页。
那你一直没有说,也是在观察我么?马杰想。
这个念头叫他胸口郁着一团气,鼓动着他喉咙发痒,不吐不快。
“您为什么要把他们都裁掉呢?”
“不是我把他们裁掉,是他们老板Hugo自己的意思。”徐云峰夹了枚书签,合上书放到一边,“我只是顺水推舟。”
“您的意思是,您是手,我是水?”
“难道你想做手?”徐云峰乐了。
马杰被问住,没由来地着急。
“可是、可是他们部门的广进计划已经裁过一轮了……而且我也去看过了,我们那层的监控真的坏了,就算是Kelvin都没必要裁,更别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层的监控坏了,他们层的监控可没坏。真要查,第一个就会把你揪出来。”
“……”
马杰没想过。
这段时间搞广进计划,为了节省赔偿金,HR大把事情要查监控,IT太忙,之前Tim和他们关系好,把code给他们,省事儿方便。谁能想到Tim也走了呢?谁想到内审居然这时候也搞业绩呢?
马杰承认他说的有点儿道理,这却让他感到更不舒服。
每回都是这样,每回他都要承认徐云峰说的或许有点儿道理。可是徐云峰有没有意识到,哪怕他强词夺理,马杰都没办法不听,在这种时候讲理,侮辱性就更强了。
“就算你没有想过这些,纯粹担心会出事。那我问你,倘或真的被拍了,而且还真的就这么点背泄露出去了,对谁的影响更大呢?”
马杰没说话,心中却道:是呀,我算什么?您是卡密,我是小卡拉米!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徐云峰坐直了身体:“好,退一步,我们承受能力不一样,就算一样大吧——那我问你,你说监控坏了,我相信你。那我说不会出问题,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您是相信我吗?您只是什么都不怕罢了。
这话马杰也没敢说,只是把头扭开了,低头在洗手台上寻觅,其实没什么东西要找。
徐云峰站起身,向他走来,又生硬地顿住脚步,停在浴室门口,马杰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往边上退了一步,两人就这么隔着半道玻璃门说话。徐云峰的脸一半在灯下,俊异却疲惫,一把卷了刃的刀;一半在水雾后,像是隔着鱼缸玻璃,看不真切却让人恐惧。
徐云峰手扶着浴室门框,倾身向前:“马杰,我没有可能花很多时间,一遍一遍和你解释所有的事情,而且两个人要想长久地在一起,最基本的信任还是要有的……”
“那如果没有这件事,您会把他们全裁掉吗?”
“如果的事没有必要讨论。”
“如果我坚持呢?”
徐云峰沉默了片刻,认真道:“那就要看Hugo是否能提供让我点头的条件。”
“那什么条件会让您点头裁我呢?”
徐云峰失笑:“裁你应该不用我点头,除非你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吧?”
马杰舔了舔嘴唇,想说话,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啥意思,垂着脑袋,攥着拳头。
我得干点儿什么,不然我真的很想打他——不,打他还是不敢的,但是我真得干点儿什么。
沉默中没爆发,悄没声地变态了5秒,山东小马开始收拾洗手台。扯一圈纸绕在手上把洗手台上的水都擦了,须后水冲牙器什么的都排成一排。
徐云峰在他身后叹气:跟你说着玩。
马杰不说话。
每天都有人打扫,洗手台上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他只好开始洗手。
见他不说话,徐云峰索性从背后拥抱他,银灰色的头发擦在他耳朵上。手穿过来,接了洗手液,送入流水中,摩挲他的手指。
温热的水,滑腻的液体,耳鬓厮磨,马杰可耻地硬了。
徐云峰的无名指,在温热水中,磨蹭着他的那根,圆钝的指甲划过掌纹,掌心一阵麻痒,廉价的纪念品戒指碰撞着。
声音很像观鱼者敲鱼缸,还期待鱼会有什么反应。
徐云峰的另一只手放到了他腰上,接着耳语:“我也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裁员嘛,价钱合适人家也会感谢你的——你老说自己就是打工的,这个应该比我想得更清楚。”
“嗯?”
“去找Maureen,多少都可以,你是HR,是专业的,给你自己买一个心安理得,好不好?”
六、
徐云峰提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以一种无法拒绝的方式。
就像是所有的投行、咨询公司、互联网大厂,开着百万年薪,向大一新生们挥舞着有机胡萝卜和无麸质鱼食——谁不知道是血汗工厂,谁不知道你替老板挣的以股息形式支付的免税钱远远多于你交完salary tax拿到手的钢镚,谁不知道几年后能留下的只有一个一击而破的中产阶级幻梦和一个不击而破的身体呢?
然而,谁会拒绝呢?
徐云峰让他睁开眼睛,马杰便照做,然后看见自己几乎浑身脱力地靠在徐云峰的身上,几乎是挂在那根几把上。前头耸立着,渴望着被抚慰被玩弄。徐云峰的手却避开了,只是顺着小腹的曲线往上滑动,揉进他胸前柔软的两片里。
廉价的戒指划过乳尖,马杰叫出声,手指扣紧了潮湿镜面,水雾在他的指尖凝成一滴,沿着镜面缓缓流下,流过的痕迹里,映出马杰战栗着的小腹。
他几乎不认识镜中的自己。
澡是白洗了,整个人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滴着水,落在徐云峰的衬衫袖子上,也落在马杰自己光裸的胸口和下腹。眼眶、鼻尖、耳朵、嘴巴还有指尖,全都泛着情欲带来的潮红。他微张着嘴喘气,不自觉地配合着徐云峰的动作,偶尔蹭到敏感地带,便或舒服或难耐地叫嚷。
这一幕仿佛和徐云峰一起,在他身体里顶弄摩擦,并不急着贯穿他。原本就已经足够熟悉彼此的身体,蓄意温柔之下,马杰感觉自己脑袋里所有的弦都被拉紧了。越是渴望,越不能拥有,一手手指在镜面上打滑,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往后伸。
手指插入水汽打湿的柔软灰发中,马杰不由自主地偏过头,粗重的呼吸压制着喉间的呻吟,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被逼到极限,但似乎仍有什么,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等着他。
“……徐云峰……”透过水汽看徐云峰,好像透过鱼缸看他。
“说出来……”
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徐云峰仍然只会在一步远的地方张开手臂。
“我、我想要您……”眼睛一阵潮热,像鱼缸里的水一齐向他涌过来。
徐云峰的呼吸落下来,蛛网似的落在他上唇的汗毛。他的眼睛这么近,马杰在里头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在徐云峰的脸上,离奇看到可怜的、渴求的神情,只应该出现在马杰脸上的神情。
有那么一瞬,他看得是那么清楚,好像再没有一道玻璃挡着。
“I forgive u.”马杰说。
然后,如迎来一场暴雨,情欲灭顶,将他们一齐打湿。所有反抗存在过的意识与痕迹也如无可挽回的社稷,忽然长逝,烟消火灭。只剩渡江回望时一点清明:说谎果然不能用母语。
七、
胡建林一定要拉着马杰去找徐云峰的时候,马杰是真的想拒绝的。
奈何胡建林也真是工人兄弟有力量,生拉硬扯都能把他拖过去。刚到徐云峰办公室门口,胡建林说有重要的事想见Jeffery,助理问有没有预约,马杰立即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回头发邮件来预约,掉头就去摁电梯。
胡建林还没追上他,助理桌上电话已经接通了:让他进来。
在徐云峰对面沙发上坐下,马杰感觉房间里气氛都快凝固了,胡建林还抓着他胳膊小声狂喜:我就知道可以找他!马杰都想给他跪下:大哥你说归说快点放手吧,不然我指不定被草成什么样。
马杰盯着茶几桌面,耳边胡建林絮叨着事件的经过,心早就乱得一塌糊涂。
听到胡建林说他是调错的,徐云峰看了马杰一眼,这才伸手接过材料拆开。
接材料的一瞬,瞥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马杰心头生出背叛阶级同胞的罪恶羞耻,不禁握住左手手掌,挡住了自己手上一模一样的那枚。
一方面,他觉得胡建林就是白费力气,徐云峰铁定一通组合拳把他给糊弄回去。不过糊弄糊弄也好,他自问是糊弄不了胡建林的,这种鬼话只能靠徐云峰来说,他这人鬼话说得已臻化境,不能指望一句人话,也不能指望一句实话,最适合干这种缺德事。
另一方面,他觉得手上那枚戒指越锢越紧,手指都开始发痛,不仅手指,他也被罩在鱼缸里快喘不过气来:我什么也做不了吗?我就呆在这鱼缸里吗?
“这不是件小事。”徐云峰看完了,把材料往茶几上一放。
胡建林拼命点头,看了马杰一眼,马杰也只好跟着点头。他不想告诉壮,徐云峰这是在忽悠你呢,下头他就要打太极了。
“不过,我想知道,标准件厂似乎是高铭的板块,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您是一个好领导,广进计划也是您牵头推进的。而且、而且之前我们优化徐永森的时候还来支持过我们,我们相信您能还标准件厂一个公道。”胡建林诚恳道。
说着他还捅了一下马杰,马杰陪着干笑两声,低下头扣手上的肉刺:大哥你是真信还是真行啊,他是试探你有没有去找高铭,我都听出来了要死。
徐云峰不出声,看了一眼马杰。
“啊对,没去找过,我们相信您。”马杰硬着头皮道。
“好。材料留给我,我也要找人核实一下。”徐云峰点点头,“别担心,我来解决。”
那么完了。马杰叹了一口气。
八、
“可他说了他会解决的啊!”Penny带来的晴天霹雳,把并不年轻但晕染不够彻底的胡建林彻底击懵了。
“大哥你真信啊!他肯定是在糊弄你们。”Penny急得想打人。
胡建林:“可是,他那么有钱,何必贪我们厂子那点儿钱呢?”
Penny:“他当然不是贪你的钱……”
胡建林:“那他假如没贪钱,这事儿跟他没关系啊,那他怎么就不能把托马斯的阴谋给揭露出来,还我们厂的清白……”
Penny:“托马斯是他的人,广进计划全靠他出力背锅,不保自己那K12保你跟你那厂子啊?”
胡建林急了:“可这不对啊!这么做不对啊!那他说帮我们解决的,还拿了我们资料……”
“我跟你说不明白了。”Penny无语,扒拉起一边沉默扣手皮的马杰,“你跟他说吧。”
马杰回过神,叹了一口气:“他会解决的,不过肯定不是你想要的方式。”
“啥意思啊?”
马杰低声道:“你那厂子,咱们几个,包括托马斯,都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他肯定会想一切办法把事情抹平。那最可能的就是,一切照旧,堵我们三个人的嘴。”
“照旧?不能照旧!那我们厂怎么办?”胡建林叫起来,“我知道了!我们去找老厂长!董事长肯定能解决!他官比Jeffery还大!”
Penny拉住他:“他还没回来呢,你又没办法联系他,而且你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了,空口白牙的,你说他就信,你真是他私生子啊!”
胡建林:“要不、要不我们去找高总?”
“你可是HR版块的红人,你要是高铭,没有证据,你会信么?还以为徐云峰搞他呢。”
“那我们厂怎么办!就这么被冤枉死吗!三百多个人啊,一口气全下岗了,多少张嘴等着吃饭……”
这话说得悲切,Penny都默然,再不知如何去劝。
马杰忽然开了口:“没有物证,我们有人证啊。”
胡建林还懵着:“啥人证?”
“你是说庄正直?”Penny反应快,“可他还指着托马斯给他解决问题呢,怎么会当我们的人证?”
马杰想了想:“就是他有问题要解决,我们才用他的问题解决我们的问题。要他帮我们解决问题,就得让他以为,我们是能解决问题的人。”
胡建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明白,啥问题不问题……”
“Penny,庄正直在哪儿?我们去找他,他不是要找徐云峰么?你就说我就是徐云峰,然后想办法套个话,悄悄录个音。”
“人供销科长又不傻,你说是就是啊。再说了,哪有老板去见他的,只有别人来见老板。”Penny瞪了他一眼。
马杰当下沉痛反思致歉:对不住,真是社畜当久了,刚刚当人有些不习惯。
Penny想了想道:“这样,我去拖着他,你们去打印个假名片假工牌,回头发给他。”
马杰也瞪了她一眼:“你见过哪个老板带工牌,还给你发名片的?”
Penny也沉痛反思致歉:不好意思,我也社畜当久了,也是刚刚当人不太习惯。
三人站着沉思了一会儿,马杰一咬牙:你先去拖他一会儿,10分钟后,带到28楼徐云峰的休息室去,那上头有名牌,他肯定信——别给人看见,剩下的交给我,我来解决。
Penny愣了三秒,点点头,幽幽道:该说不说,你刚刚那口气有点儿像徐云峰。
马杰:……
Penny清了清嗓子:这事儿,大家真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胡建林拼命点头,马杰只点头,没出声。
这种日子,我也是过够了。
九、
“干杯!”
“这家烧烤不错啊,你们怎么从来不带我来吃。”胡建林撸了一串羊肉,满口肥油。
“因为您老人家膨胀了不加班了,这还是上个月差点通顶,马哥带我来吃的,这家开得晚呢。”
“不够义气,喝掉!”胡建林给马杰背上狠狠来了那么一下,差点没给人拍吐血,“诶你手咋了,刚刚没受伤吧?”
马杰下意识摆手,又握住揣在怀里:“没事儿,喝多了。”
胡建林笑骂:“你才喝多少就喝多了,别装,你能喝呢。”
马杰缩着脖子笑,手揣回口袋里,捏着手机,把来电给摁掉。手机震了一晚上,他一个都没接,甚至没从口袋里拿出来过。
出了年会这么大的事,众和绝对不会有人工作。那是谁打给他的,不言而喻。
他还不知该怎么面对徐云峰,也不想面对他——绝对不是胆怯。马杰对自己重复了一遍:我绝不是怕他。
对于马杰的心不在焉,胡建林一无所察。他方了却一桩大事,心情无比舒畅,大手一挥又要了一扎啤酒:“诶你们说,民警同志把他们带走了,他们要蹲多久啊?”
Penny猜测:“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学法的,估摸着得蹲一阵子的吧。”
马杰感觉自己嘴巴上干得起了一层皮,开始撕起来。
Penny顿了顿:“不过,应该也就到托马斯这层,毕竟他收钱了。别的人,应该都还好,就是闹得有点儿不好看。”
“诶你们说,他们这么搞,就不害怕么?”
“怕什么?”
“蹲局子啊,这……我们厂区,谁家有人打架蹲局子,头都抬不起来。这还只是打架呢,他们都犯罪了。”
“你当你们厂子里啊——上海坐牢的多了去了,你知道有个地方叫提篮桥不?”
“什么桥?”
“提——篮——桥——”
Penny跟胡建林解释起这个和“宛平南路600号”齐名的著名景点,马杰也没闲着,他终于把嘴上起皮的那层死皮撕掉了。
胡建林和Penny的话,一句不落地往他耳朵里灌,叫他不自觉地想起徐云峰近乎狂野的生命宇宙观来。
徐云峰不是胆大如斗的问题,是他压根无所畏惧。这种无所畏惧还不是有恃无恐,而是一种近乎无赖的破罐子破摔。
马杰有时大着胆子冒死进言,跟徐云峰罗列一二三条可怕后果,徐云峰说你想得不全面,可能还有四五六七八。马杰瞪大了眼睛问他知道为啥还这么干,徐云峰一摊手:人都是会死的。
话是这么说,一旦想到死,马杰还是不舒服。他的亲戚朋友们,除了小学就把自己喝死的爷爷,都还活蹦乱踢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死亡似乎是一桩很遥远的事。
如果徐云峰死了呢?
他突然想到这个有点儿僭越的问题,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一边在心里阿弥陀佛,一边又揣想起徐云峰的墓碑来。前缀写“众和K14”估计不太可能,他不能死了还在他们众和当K14吧,况且,他铁定不想跟高铭用一个前缀——高副总铁定会把众和K14写到碑上的。啊这个想法也很僭越,不对,这是徐云峰骂他,不是我僭越,是他们对骂。
徐云峰可能不会有墓碑。马杰又想起,他好像说过不打算跟他父亲埋一块儿,免得别人骂他父亲的时候连累他。
“唉,随便吧,反正老厂长已经发话了,大家都能回去。”胡建林的话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大家,包括徐云峰么?他要是回来了,你们标准件厂,恐怕还是得完。唉,他一直在打电话,估计早出来了。
马杰想了想,不好明说,只问胡建林:“反正,董事长这个人是说话算话的,对吧?”
“老厂长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他人可好了,想我们当年啊,你们都不知道……”
Penny也醉了,忍不住大笑:“你别吹了,他压根就是担心自己那份工作,怕回头被人穿小鞋哈哈哈哈哈你还在那儿吹光辉岁月……”
胡建林嘿嘿笑着:“不好意思,打不住打不住……反正我都想好了,这回也算有个交代了,能回厂子最好,不能回厂子,我送外卖去——上海送外卖好像很赚钱呢!”
马杰抄起酒瓶,在胡建林那瓶上用力碰了一下:“这个我也想过的,回头一起吧。”说完吹了一瓶,看得胡建林和Penny啧啧称奇。
Penny指他们笑:“你们俩真没出息。”
马杰生气了:“就你出息!”
“诶!我也想好了,我回头就把众和的工给辞了,姐我不伺候了!”
“那你干嘛去?”
Penny:“我今晚就把刚刚的视频下载下来,放我个人主页,先吃一波热度,然后投音乐公司或者MCN——我当个网红去。我一闺蜜就在网红工作室,挣超级超级超级多!”
胡建林:“你还当网红,省省吧,人家都……”他比了个手势,“那~~~样的……”
Penny也生气了,大叫着风格不同,又大骂胡建林好色低俗,所以大数据给你推的都是那种,最后说干就干,上微博去搜现场视频,自己偷自己不算偷!
“诶,我微博是不是死了?你们搜一下,为什么我搜不出来?”
“咋搜啊?哦……我也没有,没事儿啊,手机没坏……”
“什么没事儿!有事儿!不是,为什么不予显示啊?我们公司效率有这么高吗?不行,我要问下公关部的Jessica……”
“别问了,喝酒吧。”马杰突然大声起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他说啥?马杰克你说啥?”
“哈哈哈哈哈哈他疯了……”
十、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胡建林请客,等着店家帮忙打包啤酒,一转头见了鬼。
比见鬼更恐怖,徐云峰站在烧烤店外头,月色凄惨,映着他脸色更难看。有那么一瞬间,胡建林都以为他是死了来索命,全靠一口唯物主义浩然正气撑着没发抖。
“车开不进来。”徐云峰低着头看马杰,“能走么?”
“我、我们已经吃完了……”胡建林也不知道他为啥这么说,只能说徐云峰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难看到简直不像是走出局子,而是杀出局子的。
“那我带他先回去了。”徐云峰说着看了一眼马杰。和在江边时一样,马杰仍偏着头不看他,人却慢慢站了起来。
“啥?回哪儿?”胡建林这才反应过来,抄起啤酒瓶冲了过去,抓着马杰胳膊,“马杰克儿你别怕,我们是一个组合,不会让他……”
“我跟他走……”“你让他跟他走吧……”马杰和Penny几乎是同时道。
马杰的头偏向了另一边,埋得更低了,现在他连Penny的目光也要躲避了。
徐云峰看了一眼Penny,没再说什么,带着马杰就这么走了。
“你拦着我干嘛?”
“你傻啊?看不出来啊?”
“看出来啥?”
“你没发现马杰的婚戒跟人家的一样吗?”
“啥婚戒?”
“就是让你徒弟帮忙绞了的那个。”
十一、
一路上徐云峰没说话,车速飚到马杰觉得他是想就这么一路创翻二十多辆车一齐陈尸街头,或者干脆这么一路开到海里去。
回到酒店,马杰是真的喝多了,抱着马桶吐了几回。卫生间里一出去,徐云峰放下手机,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径直向他走来。
还没走近,马杰已经瑟缩着后退,一手攥紧裤侧边缝,一手摸上门框,必得扶着点什么才能站住。
徐云峰绕过他,走进卫生间,又拎着医药箱出来,指了指沙发:坐那边去。
他没有刻意提高或者压低自己的声音,和平时开会没有任何区别,竟也不像是压抑着怒气,马杰却仍感觉自己膝盖发软,几乎是习惯性地照做了。
所谓只要摆得够烂就足够安全,在斗殴中也成立。
江边那场斗殴,马杰因为跪得太早,除了蹭破几块油皮外,没受啥伤——毕竟托马斯带来的也就是大楼保安水平。浑身上下,最大的伤害来自于气喘吁吁冲向会场的过程中,因为路窄人多不协调,马杰光荣地绊倒了胡建林的徒弟,俩人一起摔在水泥路上,引发了一起小而可笑的交通事故。
徐云峰这个人家务不行,上药倒挺专业的。只是棉签落到马杰如今空无一物只剩红痕的无名指根时,马杰感觉他的动作明显停顿了。
还有其他地方么?徐云峰问他。
马杰摇头。
不该把嘴巴上的死皮咬掉,不然他现在就有些事情可以做,而不是颤抖着猜测徐云峰到底想干嘛。
徐云峰站起来,从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卸掉了戒指,和用过的棉签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
“……我不明白,您到底想干什么……”马杰听到自己的声音,简直都不像是自己的,孱弱得好像随时要窒息而死。
“这个问题,不是应该我问你么?”
马杰:“……我想干的已经干了。”
徐云峰:“对,这之后呢?”
马杰:“你要开了我么?现在开我,要你点头了吧?”
徐云峰还真点了点头,甚至笑了笑。
他一笑,马杰忽然想起头一晚在南京了。
那天徐云峰坐在沙发里,他站在沙发前;如今位置对调,为什么徐云峰似乎仍然占据着主动?他凭什么还这么气定神闲地笑着?凭什么?
马杰胸口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恶,徐云峰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回却再没有躲开目光——他没地方再躲了,也不能再躲了。
“那你就裁了我吧,给我一个合理的赔偿。我认栽,我换一份工作,哪怕离开上海也可以。”
“继续。”徐云峰道,“你想说的不止这些,我给你这个机会。”
这话说得马杰霍然站起:“不是您给我这个机会,是我本来就应当有这样的权利。”
徐云峰的眼睛眯了起来,微微偏过头。
“好。那你现在就行使你的权利吧。”他仍是这么平静的,不带一点儿火气的态度,马杰却被他这个样子搞得火冒三丈,也有些莫名的心虚。
倘若徐云峰大发雷霆,对他采用暴力手段——像最开始那样——这才是他擅长的,他就是这么干的,那马杰会更轻松些。他将扮演一个更简单的形象,徐云峰暴政的反抗者,英勇的无产阶级战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只宠物。哈!他就是这样想的,随便我做什么,随便我把年会搞成一团乱,他还拍拍我的头,显得宽容大度的样子,他就是这样想的!
“不好意思了,我没办法做一只小猫小狗。”
徐云峰皱起了眉头。
“对,我不是小猫小狗——你就当我下贱吧,我自讨苦吃。对,我是骡马,不是猫狗。我们都是骡马,我,壮,Penny,Kelvin,Vivian,Aaron……所有你认识的,压根不记得名字的,我们都是你的骡马,都是你们的骡马,我宁肯做这样的骡马,哪怕我们会被碾死在你们那些车轮底下,我宁肯这样。”马杰颠三倒四地说着,自觉气势非凡,也气得非凡,越说越把自己给气炸,却也越说越连贯,好像要把一直嚼在心里的话,全吐出来。
“我没有这样想过你……”徐云峰低声道,“至少你应该知道,我告诉过你……”
“我记得。”
“那你应该明白……”
“我完全明白。可是徐总,您讲的所有话都太漂亮了,不论它们是真是假,都让人听得很舒服,包括您自己。有时候我真的想知道,您听自己说的那些话的时候,耳边有没有背景音乐?是那首贝小协吗哈哈?”
徐云峰脸色一沉,马杰反而来了劲:“现在我这个不会汇报的人,用难听的方式,再讲一遍,我这种骡马出现宠物店里是个意外,但你现在是要我忘记当初你为什么会走进宠物店。”
徐云峰避开他的目光,却向他伸出手去,马杰又往旁边退开一步,他只好放下手,插进口袋里。
“只有我忘了,我接受了,我原谅你了,我才会像你想要的那样爱你——你要我爱你,徐云峰,我把你的那半句话补完:你需要我爱你。”
十二、
徐云峰的沉默和空气里闻得到的、他们一起买的松木琥珀味道一起,无声地渗透过来。
把这些话一口气甩出去后,马杰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脚不再发抖了,胸中那股长久以来积聚的气也一吐为快,只剩空落,和在空落中不知潜滋暗长的什么。
他又想起很多话可以说,可以甩到徐云峰的脸上。比如他可以翻旧账,说当初在南京他就不是心甘情愿的,就是害怕和心一横,也可以说在香港那回他是被操得很爽,可也难受得想一头碰死,还可以说徐总您真的很让人害怕,因为您没有害怕的事,您所有的事好像都能搞定,包括我。
甚至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老板您的要求太高了,干不了,谢谢,另请高明吧,实在不行和高铭对付吧!
可奇怪的是,马杰一句都没说出来。
徐云峰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再不是不可一世的,反倒是瘦削的、疲惫的、可怜的。
漂亮的银灰色头发,有些还被发胶负隅顽抗般紧紧握住,有些已经垂了下来,落在眉目间。马杰看不清他低垂的额发下的眼睛,只看见他抬起了手,几无声息擦拭了眼角。
“不可以么?”只是一个呼吸,徐云峰已经恢复了过来,“需要爱人也爱自己,人之常情。”
马杰懵了一阵,咬紧了后槽牙:“这话也很漂亮。”
“可也是真的。”徐云峰望着他,“我今天配合完调查出来想见你,给你打了很多电话,开车去了你家,也回过这里,很多地方——路上我做了很多决定,也推翻了很多决定。”
“那您最后的决定呢?”
“没有决定。”徐云峰摇摇头,“我把决定权留给你。”
他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我疯了。马杰想。
十三、
或者我们都疯了。
房间里的灯关得不剩一盏,只有黑暗和城市夜景幽幽的光,自窗帘缝隙透入。
领带蒙着眼睛,马杰摸索着徐云峰肌肉线条俯下身去,他像第一次那样,把徐云峰的性器含在嘴里,舔舐着,吞咽着。徐云峰是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他早不像头一回那样生涩。
徐云峰熟悉他的身体,他也熟悉徐云峰的。舌尖掠过龟头褶皱和马眼,卖力地用上颚去对抗不断胀大的硬热,下巴酸胀,口水津液顺着下颌流出来。徐云峰的手托着他的脸,拇指抚弄着他展平了的酒窝的位置,也抚过他垂着的睫毛。他听见徐云峰压抑着的喘息声从头顶飘来,好像一朵暖云落了下来,五脏六腑都暖洋洋轻飘飘的。
口中的性器已经蓄势待发,马杰缓缓地放开,于黑暗中摸索着,扶着坐了下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吞吃到前所未有的深度,马杰感觉几乎捅到了自己的小腹,又痛又爽地向后扬起脖颈,胸口一起一伏,费了好大地劲也调不匀呼吸,似乎想融化成一片水,流淌进黑夜里。
他也在黑暗里向前伸出手去,和刚刚徐云峰一样。这一次,有一双手握住了他的,一双冰凉的,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那只手十分有力,顺着他的手腕往上摸索,借力将他轻轻托起,又放下,体内的性器直接又送一程。
“……好深……”马杰忍不住叫起来,手指扣紧了徐云峰的手,“好涨……我、我……”
“……放松……你很紧……”
“……帮帮我……啊!”
徐云峰扶住他的腰——马杰感到那双手掐他的腰,帮他上下摆动吞吐着那根东西。
除了呻吟,他不需要发出别的声音,要快一些还是慢一些,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跟随着本能追寻着让他最舒服的方式。
徐云峰没有说话,握着他的手将他牵引向自己。马杰顺着这股力气往前倒去,直到有一个吻在黑暗的尽头等他。这个动作,带动着他体内的性器搅动着,马杰小腹都收紧了,跪坐在两侧的腿都忍不住打滑。
徐云峰慢慢地坐了起来,两个人在黑暗中面对着面,却看不见彼此的脸。
徐云峰的手抚弄着他的背,一次次向上顶弄,马杰被他顶得连喘息呻吟都破碎,爽得大脑一片空白,那一车甩出去的话,它们留下的空阔里,只有尖叫、呻吟、大笑。
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马杰伸出自己的手,也捂住了徐云峰的眼睛,黑暗中徐云峰潮热的眼睛。只有拇指不知所措,有时掠过他的鼻梁,有时滑落到他的唇边,徐云峰便张开嘴含住,舌尖舔舐着指尖,含混不清地说什么。
你说什么?马杰俯下身问他,把自己的嘴唇埋到他散开的头发里。
你看看我。徐云峰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就搭在领带上。
不。马杰拒绝。一面拒绝,一面发抖,却仍不忘上下摆动着腰。徐云峰怕他坐不稳,另一手又扶住了他的胯骨,陷入大腿软肉里。
你在害怕什么?徐云峰问他。
马杰沉默了。
你今晚说的这么多,怎么就这个不敢?徐云峰执着道。
你看看我。徐云峰扯开了领带。
视力在黑暗里慢慢回复,他仍看不清徐云峰的轮廓,只隐约感到那条领带滑到了他的脸上。
马杰低下头,咬住领带衔开丢去一边,忽然停了下来。
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交合处的淫靡水声也停止了,除了心跳。
徐云峰感到有一滴凉凉的东西滴到他的脸上,接着是另一滴。他也看不清马杰的脸,只能摸到他的轮廓,这样悬在上面,无声地流着眼泪。
马杰在床上哭过很多回,不哭似乎才是少数。徐云峰像之前一样伸出手,把他圈住,问他哭什么,和之前一样,问的时候,他仍埋在他的体内,恶作剧式地破坏他试图回答的一切努力。
我认得这条领带。马杰说。
那你很厉害。徐云峰的笑声在马杰身上震动,两个人不禁一齐舒服得叹息。
“这个花纹……啊……这个花纹我记得……在香港……”马杰流着泪喘息,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你也需要我。”徐云峰说。“即使你不想面对我。”
“是、是……啊!徐云峰、徐云峰!”
我要到鱼缸外面去。
决定权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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