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文-----
一、
“好,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刚刚说之前在众合?然后今年年初出来的?”
“是。”
“听说你们今年年会的时候,有人上台拿老板编了个rap,还把人送进局子了,真的假的?”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嚯!有视频么?网上删光了,我都没见过。”
“不好意思,视频我这边真的没有。”
“太可惜了,据说很精彩——行吧,也差不多了,你有什么要问我么?或者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关于你的?”
面试官微笑着,身体往后一靠椅背,推了推眼镜,目光炯炯,好像想透过屏幕看穿他似地。
“……您刚刚说的那个年会节目,其实我有参与,但是具体情况并不像外头传的那样。”
“哦?”
“老板没进局子,进局子的是我的+2,呃当时是HRD,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个人受贿、贪污、利用职权谋私等一系列问题。然后,公司也表彰了我,所以我走的时候已经是K10了。”
一口气说完,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马杰拳头攥紧,汗不敢出。
年轻的面试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你很诚实。”
我就知道!你玩这套,更厉害的我也见过呢!你跟他一比简直是张白纸!
“其实Vivian跟我推荐你的时候,替你解释过这件事,但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聊聊。”面试官笑里藏不住“想不到吧”的得意。
想不到吧!我想得到!
“一般的老板都不喜欢这种‘搞事’的员工,但我这个人的原则很简单,integrity and honesty,that’s it. 你很好。”
靠!你俩是一个学校出来的吧,这话术都一模一样?等等,好像真的是,虽然不是一个专业。
“谢谢您的肯定。”马杰堆笑。
“实话告诉你,我对这个职位的期望就是,能帮我把公司各项人事行政工作搞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规范化,解决我的后顾之忧。但也不能太强势,对业务的事指手画脚,这方面今天聊下来,我觉得你还是很符合的。”
懂,挑软柿子,干活的软柿子,我可软了,也可能干了,给我发个offer您就知道了。马杰拼命点头。
“但是,作为公司的HR,这个角色也很敏感,我也不希望找个Yes man,必要的时候还是有自己的坚持的。而且,可能和很多你之前见过的很多老板不一样,我这个人很open-minded——就是我允许有任何不同的想法,但希望能你直接告诉我,不要把问题藏起来。”
懂,既要又要也要还要,您这可太常见了,当了老板都治不好了。马杰接着点头。
“最后,你知道,我们是个初创公司,去年完成了C轮的融资,接下来要开始C+,所以,难以避免地,会有一些很tricky的地方。”
马杰想了想,请求您给卑职to be一个明示。
“就是有时候面对投资人,或者是潜在投资人,他们一些很离谱的要求,也得……你明白吧?”
嗯嗯,等等?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什么公司啊?拉皮条我举报你们啊!
“是这样,您也看到我之前的经历主要还是在MNC或者regional office,所以您介意具体一些么?我也看看过往的经历中有没有能快速复用的打法?”
“举个例子,现在这个环境你也知道,多的是二代,拿着几千万找几千块工作,这个我们其实也没有办法拒绝的。”面试人叹了一口气,“有些条件还可以,我们还能带着干干——当然也不是核心研发类的——主要还是去和其他投资人social;有些其实他自己也不想上班,就是家里安排进来,找个事儿做,那我们可能就得放中后台部门,明白么?我相信你之前在big name,也应该有过相关经验……”
说出来您不信,我可太有了,当然还是别说了,您快点发offer吧,我早点跟房东说,省得再过两天还得多交一个月房租。
“哟Overrun了,anyway,今天和你聊得很开心,但我等下和投资人有个非常重要的会,所以……我需要和我的团队再碰一碰,大概一个礼拜会给你答复。”
大哥你上面说那么多我以为你已经要发offer了,合着WFH没有人被你bossy一下太寂寞了是吗?
“好的好的,我等您回复,非常希望有机会能加入贵公司。”
以上是马杰在2020年进行的第9个视频面试。
面试就是这个样子,前几个还有些患得患失,三天打八十个电话给猎头,后头一整个面到面瘫,爱咋咋地——反正也不用上班,钱也还暂时够用,除了要瞒着爹妈自己暂时无业的大逆不道以外,几乎可以说的上舒服,只要不去想未来。
在不想未来的方面,马杰自觉有些天分。在遗忘过去的方面,他就十足零蛋了。
连续挂掉几个面试后,他开始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小小后悔,然后大大后悔,然后超值jumbo超大杯后悔。
第9个视频面试完后的六小时后,马杰终于琢磨出那年轻CEO的弦外之音。
他实在有点儿像徐云峰,只是太年轻,很多话还说不漂亮,直接光着屁股开屏,太炫目了,反而叫马杰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CEO倒未必是纯纯想爹他一下,只是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偏又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是什么都说了算,只好扯出这么一大轮来,既要面子,也要时间。
以他的要求来说,马杰是个不错的人选,但他手上可能还捏着些没那么合适但不得不接的候选人,那就真由不得他,也不是马杰能努力争取的了。
换在经济好的时候,有些年轻创始人还愿意过一把乾纲独断的瘾,现在,呵呵。
唉,人点儿背起来真是太背了。
谁能料到出来就疫情呢?谁知道突然之间就业情况这么严峻呢?谁知道我那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的Gap理由都没用了,现在要想一个连续Gap四个月的理由呢?
每回饮下超大杯后悔,马杰就忍不住想起徐云峰,今天尤甚。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口气喝掉一大杯冰饮料,或者吞下一整个冰淇淋,口腔到大脑都冻得麻木的同时,竟有一丝疼痛酸胀在裂纹里生长,一路爬到前额,蛛网似的散开。
十几秒后恢复正常,并不影响生活,但你知道哪里疼过。
二、
年会后第二天徐云峰就再次“消失”了。
原因很简单,标准件厂裁不了了,那些美元债却仍会到期,众和的资产负债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太阳还得照常升起。
一大早就在收拾行李,手脚很轻,但马杰还是醒了。
醒来正见到他刚把衬衫丢进箱子,一口气灌进三个shot的浓缩咖啡,头发都没抓,指节敲着眉心,清点有没有没带的东西,很有些仓皇辞庙的意味。
一回头,见到马杰,正蓬着头发泡着眼睛看他,徐云峰忍不住笑他。又看了一眼手表:“还早呢。”
马杰那会儿还没全醒,脑子里一团浆糊,下意识闷闷问他:“你去哪儿啊?”
徐云峰手上没停:“北京,迪拜,视情况去趟西南,一礼拜就回来了。”
他们在一块时,徐云峰并不喜欢聊工作,说这太像加班了。马杰每回听他这么说,都在心里顶嘴:不聊工作我也是加班啊。
可他还是忍不住打听,总感觉这样好像能先人一步掌握公司动向——虽说掌握来干嘛他也不知道——徐云峰就挑些能说的讲讲,讲到马杰强忍哈欠,鼻子发皱,眼睛憋泪,也就算了。
想了一会儿,马杰明白过来:徐云峰找钱去了,而且显然不是最优解。
他没再细问,脑子里却想起徐云峰回新加坡那次,突然之间就蹦出来,莫名其妙地。像是有什么东西隔着满是尘土的玻璃,伸手抓不着,只抓到一手灰土。非得打破它,才能一窥究竟。
徐云峰穿上外套,竖起箱子,又看了他一眼,轻松笑道:“你瞧瞧你——我本来也有plan B。”
马杰垂下眼睛,只看向被子褶皱里的手:“麻不麻烦?”这是废话,但他不知道说啥。
“麻烦是好事,不然今早也顺丰给我发一空盒了。”徐云峰冷笑一下。也是一呼吸的功夫,又回复了平时的样子。
欺身上前,单膝跪到床上,伸手揉马杰乱糟糟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耳朵:“讲个好玩的,我没跟其他人说我下礼拜回来。”
“嗯?”
“Have fun.马经理。”
徐云峰没说错,这一礼拜真是太有意思了。
董事长不以臣卑鄙,简拔于K8,拜以K10,大有回来重整河山拨乱反正之势,通稿都买了一大堆,不仅把负面新闻压了下去,转头还搞成了正面营销,不知道榨死了公关部多少脑细胞。
与此同时,徐云峰的消失也在众和内引发一系列热烈讨论,最离谱的莫过于畏罪潜逃远走南美,在当地建立了他的纳粹复辟基地。
皮特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诚邀马杰一起下班出去喝酒二场,早八百年看出你小子富贵不能淫,是个可造之材。马杰说下礼拜吧,皮特满口答应。
下礼拜一,徐云峰天旋地转回龙驭,吕皮特到此踌躇不能去。再次艰难认清形势后,态度又转一百八十,回到原点:那个,Magic,我这礼拜有事,下回下回,我请。
等着年终奖发了前半截,马杰才提的离职。没想到,徐云峰给打了回来,转头叫皮特裁了他。
皮特挨了一顿训,出来也自己琢磨:您没事儿吧,白送赔偿金啊?
转念一想,公司的钱算什么钱,老板的气才是真的气,前头给升K10是稳定军心,现在赔钱也要裁了你是秋后算账,高明啊!
直到离职,马杰都没有再见过徐云峰,他根本没在上海呆多久。一方面确实很多事要处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马杰想躲着他,干脆自己消失。
马杰逐渐开始理解当初徐云峰为啥不发一言回了新加坡。
他现在也想找个别的地方呆着,哪儿都行,离徐云峰远一点,离众和远一点,离不知如何面对的事情远一点。
没有原因,不想去想,感觉上想了能明白,但想了恐怕对他的精神状态不好,我们骡马光是拉磨转圈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别让我拷问我自己的心,我还能有心呢?可别吓死我保险不给赔。算了算了,我换个地方拉磨还不行吗?当代社会,离了什么人就活不下去的故事已经能拉到营销号上狂批恋爱脑还赚不着啥流量钱了,何必上赶着挨骂呢?
离职那天,马杰这样想着,回头看了一眼众和大楼,突然得出一个他早该明白的结论:徐云峰也是一种骡马,赛级的那种。
三、
离马杰交房租前还有一天,他收到了正式offer,就是上头那第9个面试。
说是要一礼拜给回复,转头就给他打电话,薪水没压他,和之前谈得一样。
因为是小公司,Title给狠狠膨胀了一番,马经理变身马总,虽然底下也没几号人,但是名片印得很吓人。美滋滋发给父母一看,浅浅打消妈妈再次叫他回家考公的心,但被爸爸严肃质问是不是骗子皮包公司。
不知是不是特意采取压力面原因,马杰觉得Victor——他的新老板——这回态度拟人多了,不仅亲切关怀了他的生活情况,还问他啥时候能来杭州。
马杰说他码还绿着,随时能来。Victor又问他有没有地方住,没地方的话,公司跟附近几家酒店谈过,Director级别有长租公寓,先对付着,回头不住了按房补打给他。
马杰一听,以为自己穿回2018年,差点没激动地流下眼泪,想不到这年月还有这么凯子的公司,别是噶腰子的吧。
像是猜到他的想法,Victor解释说,投资人的钱,人愿意这么烧,也没几个director。再说,只要IRR好看,什么都好说。
马杰:多谢Victor总,我一定为公司……
Victor:叫我Vic吧,大家都是同事了。以后有什么事随时联系,但不要问我附近有啥吃的,没有,不过我觉得肯德基还行哈哈,比美国的好多了。
最后一句这味太冲,马杰心里一激灵。到新公司干了没多久,发现了:剥开浅浅一层新钱皮,Vic赫然也是一头骡马,自觉自发跑得很带劲的那种。
不仅他,新公司整个管理层都这风格,每回关起门来开会简直是骡马交易市场,除了嘶鸣还是嘶鸣,偶尔咧着牙猜测隔壁场的饲料到底加了什么东西,怎么人家就跑得比我们快呢,是不是用兴奋剂了,哪儿买的啊。
就连负责纯内勤工作的马杰,他的摸鱼时间都变少了。
之前不用他做决定的时候,他其实挺喜欢屎上雕花的,因为只要不交出去,老板就出不了comment;只要我最后一刻交出去,老板就没有时间出comment;现在要他做决定了,他也开始求他的下属:哪怕是一坨屎,你拉出来给我吧求求你了。
不过,令他微微骄傲的是,总还记得当初皮特是怎么巴的,引以为戒,目前还没成为这样一个巴子,也算获得了手下小朋友们的一些喜爱——有些人就是贱得慌,当了老板也这样,总想着别人要喜欢自己才好。可人家也就是图你这份工的钱,要人家像喜欢工资一样喜欢你,要求很高的。
如此这般大半年,马杰已经习惯了作为马总的生活。就是有时候大半夜处理完工作,精神还矍铄,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就想起在众和的日子,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似乎又是在昨天。
抱着七八个硬壳文件夹往档案室走,看不见路,撞到墙上,跟墙说Sorry;打印了十斤文件,杀死了一片蚂蚁森林,除了把手割伤以外没有任何作用;加班到凌晨,赶出一篇没人看的屎,急匆匆地交上去,被告知突然不用了,并不觉得浪费只觉窃喜;跟同事一起在公司活动上和立牌合影,发朋友圈,希望老板点个赞,记得他对公司的忠诚;假公济私挑选自己喜欢的地方的团建基地,舒舒服服地公款享受一发,虽然被徐云峰拉到房间里操了三回,不过操得很好,这他得承认,就算他拿着自己按摩棒都搞不出这风味来,有些人就是天生注定要一起做爱的。
唉,徐云峰,徐云峰。马杰叹了一口气,把头埋进枕头里。
他知道徐云峰干了什么,大家都知道。
像是一个黑色幽默,本来借着年会东风能跑掉的胡启明,居然因为疫情防控被控制住了,被证监会原地立案调查。钱虽然跑出一些,也追回来一些,简直可以说是神奇,或者说洗钱界的耻辱。
大环境上,虽然没人去杀了Powell,但利率还真就放水泄洪了,众和借机债务重组成功,安全落地。然后徐云峰就淡出众和,刚发的半年报里已经没了他名字。
那他眼下在做什么呢?
自慰后再次陷入性交后忧郁的马杰打开了手机——他现在不敢进linked in了——也感恩徐云峰把微信头像换成了照片。
刚发现他把头像换掉那会儿,马杰还有点儿惊恐,以为他又圣心难测改了主意随时要杀来杭州跟他再续前缘——那就真的太尴尬了。我怎么说啊?对不起我错了,差点坏了您的大计,您杀我祭天吧。
这话他说不出口,徐云峰也未必肯听。
他现在想到徐云峰,就想起他小时候庙会买的一只小乌龟。放在小搪瓷缸里,每天喂点儿米和肉松,时不时拿出来玩,直到某天错手掉地上了,捡起来好像没事儿,又放回缸里,开始不吃不喝。
他以为人家冬眠了,后来发现真死了。尸检发现壳早摔开条缝,死亡只是一个不太漫长的告别。
马杰他妈是老师,还挺照顾他心态的,问他要不要去小花园挖个坑把小龟给埋了。
马杰一听气坏了,哭着跟他妈妈闹脾气:我本来就不想养的!是你给我买的——那我现在成什么了!我还埋他?拿走!怎么都好!拿走!
爹妈虽然没理解,但没惯着他,这次撒野以三个月没零花钱告终。
忘了什么由头,这事儿他跟徐云峰说过。出于人类的恶劣本性,徐云峰还貌似开解地嘲笑他:幸好你没埋,说不定人家真冬眠呢。你应该把他放床头,过了冬天,每天敲敲他,万一活了呢?
话说回来,徐云峰当头像的那张照片是他拍的,确切来说是他抓拍的。虽然很扯,但千真万确,当时是真的有头野猪蹦了出来。
那是马杰第一次亲眼看到野猪,就在太平山上。至于徐云峰,那纯粹是意外入镜,焦点都不在他身上。
为什么焦点不在他身上?
马杰心底突然生出这个古怪念头,手指却在屏幕上摩挲了一下。
【我拍了拍 “J T”】
张小龙你罪该万死!
四、
徐云峰看着是真结束他那打白工的赛级骡马生活了,马杰惴惴不安一晚上,人都没任何反应,显然是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也没反应,没有出现梦中那“J T 拍了拍‘马杰_Magic’的坚实臂膀”的恐怖故事。
嗯,没事儿,好事儿,肯定是好事儿。马杰对着镜子点了点头,洗了个脸。
明儿要开会,挺重要一会,还在疫情期间,他今儿得去公司再盯一下会场安排。小公司的一个人得当八个人用,小公司的一个老板,得当八十个人用。
住的地方不远,马杰一向步行通勤,回来时外头在下雨,撑了伞走在盛夏大雨倾盆的杭州街头,满脑子都是他拍到野猪那天,太平山也是这么个变幻莫测的天气。
那天徐云峰本来说晚上有应酬,马杰心想那我闲着也是闲着,来都来了,我顺便上去拍个夜景。正要出门,徐云峰又说不应酬了,也上山去,两人游客似的坐缆车上去。等了半天,能见度奇差,拍不到马杰想要的那种效果。徐云峰这才说太潮了,晚上估计也有雾,看不见山下夜景。
马杰心道您不早说,白花了缆车钱上来。面上赔笑:真不好意思,耽误您功夫了。
回去不想跟人挤缆车了,就这么沿着山路往下走。路上碰到几次野猪和老鼠,很快进入屡见不鲜的状态,又走了一段开始下雨。
雨不大不小,谁也没带伞,徐云峰看看天,又看看马杰,叹了一口气:跟我来。
那是一栋老房子,菲佣姐姐过来开门的时候很是惊讶了一下。马杰听不懂她那口音极重的英文,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徐云峰也没多介绍,只叫他去浴室。
马杰听到这话木了一下,见徐云峰往另一个浴室去了,才放下心来:哦真是洗澡啊——阿嚏!
洗完澡出来,外头已经放着一套新衣服。穿上出去,徐云峰正坐在沙发里看书,穿着件一模一样的新T恤。
“这儿没我们能穿的,叫她们买了件新的,没洗过,将就穿吧。”徐云峰看了看外头,“我叫了人去酒店拿东西,迟些直接去机场。”
他都安排好了,马杰只有点头的份。
客厅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投影,连沙发都有点儿古老,马杰感觉自己被送回了上世纪,着实有点儿无聊。看得出来,这里除了菲佣姐姐看家,根本没人长住。一股旧到快要坏掉的味道,潮湿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唯一能和徐云峰联系起来的就是有把小提琴,不过看着也是很多年没人用过。徐云峰拉琴,和马杰弹钢琴一样,是一种不同阶层同一执着的东亚家长艺术追求。
马杰听他拉过一小段贝小协,真的是次,蔡珂宜拽起来的新加坡琴童水平都能被他砸出一个宇宙深坑,徐云峰还说自己很喜欢。马杰大着胆子问他喜欢什么,徐云峰说不知道,说他叔叔喜欢贝多芬。马杰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谁不喜欢贝多芬,连纳粹都喜欢。
客厅和书房连成一体,附近有个大书架,上头有些旧小说,也有些英文的,教你怎么帮人摘除眼球。
马杰在书架前只站了一会儿,正在思索是看《笑傲江湖》还是《远大前程》,徐云峰就走到他身后问他看不看电影。电影当然比书好看,马杰连忙点头,又跟着徐云峰去影音室。
一路上穿过走廊,墙上挂着画和一些摄影作品,在殖民地风格装饰的房子里格格不入,马杰本能感觉不大舒服,怪不得徐云峰要在酒店开长租房间。
他忽然想起徐云峰这人也是很有意思,找一个酒店集团谈了长租合同,到哪儿都住酒店,很有种四海为家无处可去的故作潇洒感,其实都是钱多了烧的。
徐云峰停下来问他拍得怎么样。马杰想了想:看不明白,应该是很好的吧。
徐云峰哂笑:因为挂吴冠中边上么?
马杰:因为是您家嘛哈哈。
徐云峰摇头:是我父亲家。
马杰心想,那我又没说错咯!
徐云峰继续走,一边走一边说:他就喜欢买很贵的画,然后开画展。策展的时候,让人把自己的作品放最前头那厅,谁来都得看一遍。
马杰偷笑:托马斯也这么干。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这不是说托马斯像徐云峰他爹?这都不是僭越了,是要杀头!
徐云峰倒不在意,问他为什么。马杰乘机抱怨:托马斯老叫我们给他点赞,还给他小孩儿点赞。
徐云峰:我怎么没见过?
马杰:他肯定分组屏蔽您啊!
徐云峰看他一眼,笑问说:那你把我放哪个组?
马杰赔笑:当然是领导组。
徐云峰:那就是有东西要屏蔽我了。
马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其实我真的不怎么发朋友圈。
好在徐云峰没再说什么,走到影音室门口,推门进去。徐云峰让他挑个片,马杰一头扎进王祖贤那一行,又问徐云峰的意见。徐云峰说《青蛇》音乐好,放吧。
马杰就差在心中默念一声“喳”。又见徐云峰已经坐下,自觉地反客为主,捣鼓起放映机来。房间里昏暗,雨气潮湿,空气里氤氲着旧味。
不记得看到哪一段的时候,马杰有点儿口干,想出去喝水。正要起来,发现徐云峰已经靠在边上睡着了,灰色额发抵在自己大腿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侧身半蜷,像是真睡着了。
老式沙发床没独立弹簧,马杰不忍动,只好仍坐在那里,电影再看不进去。
刚刚完全没有意识到还好,可现在马杰却能在音乐里、人声里、动效里听见徐云峰的呼吸声,轻而长,呼与吸中间的界限并不分明,好像潮湿空气里的水,伸手触不到,但分明萦绕在侧。
徐云峰在边上睡着的时候就没什么威势可言,看着很普通一人,除了长得比较帅。马杰不会形容,只觉顺眼。除此之外,还有点儿可怜,这么厉害还得加班的可怜,也不知道图啥。
马杰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徐云峰看得出神,连忙又收回了目光,再看向银幕。突然能感觉到他额头浅浅的温度,隔着灰色的额发,就贴在自己腿边。
咚咚咚的不是动效,居然是心跳。
直到法海和小青斗法,声音太大,徐云峰这才悠悠醒转。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看看银幕,又看看马杰。他什么也没说,又慢慢躺了回去,手指顺着马杰小臂往下滑。最后,一只握住他的手,修长手指穿进马杰指缝,另一只闲搭在他手腕上,绕着手腕凸起的骨头转圈。
马杰盯着屏幕,不敢移开视线。
过了一会儿,徐云峰估计是睡不着了,又睁开眼睛。马杰这才想起来找遥控器:“这声音是不是要调小一点?”
“你心跳得太快了。”徐云峰松开他的手。
马杰默然。
徐云峰坐起来,又看了一眼银幕:“又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
那不好说。马杰心道。
沉默和潮气让人发闷,马杰感觉自己得说点儿什么,不然心就会跳出喉咙。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徐总,我有个问题。”
“请说。”
“您家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上班啊?”
徐云峰坐在他边上笑,笑声震动了他们一齐坐着的沙发床。
徐云峰:“我也不知道,按部就班的,上学工作,毕业也就这么几种的工作,跟你差不多。”
马杰苦笑:“那差得多了,我要是有您这么多钱,我早就不上班了。”
徐云峰想了想:“我本来早几年就不想上班了,来众和是我叔叔的意思。”
马杰心道:当时我们家七大姑八大姨齐上阵,一定要我离开上海回去考公,我都没动摇,您居然这么听话。
不过这话太过大逆不道,马杰可不敢说,只陪着附和:“有些亲戚喜欢指手画脚。”
徐云峰立即道:“那没有。”
徐云峰的口气太奇怪了,一句话不像是嘴里说出来的,倒像是从胸膛里直接剖白出来,血淋淋的还会跳。马杰有些不知所措,眨着眼睛,不知道怎么接。
徐云峰也意识到,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当时没地方去,就去找他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往来,但他还是让我住了一段时间——我一直很感激他,所以,也尽量不想让他失望吧——当然,有些事,我也没办法。”
银幕上杭州城里暴雨倾盆,张曼玉在一群光头里飞,飞来飞去,也没办法找到许仙。她也未必想找,但答应白素贞了,没办法的事。
不知怎么回事,里头和尚叫许仙四大皆空,马杰却感到胸口生起一团暖雾,极热地烘着他的脸,一股血往头上涌,直盯着徐云峰道:“您现在这么成功,他肯定不会失望的。”
徐云峰难得避开他的目光:“他跟我说,我不一定会像我父亲那样。”
“令尊怎么了?”
“马杰,你怎么看我们呢?”
马杰没说话,大雨漫灌金山寺。
马杰当时没说话,是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就像现在一样。
伞在塑料雨套里滴滴答答地滴水,好像有十万句话,绵绵不绝地流淌,但一句也没说出声来。
徐云峰坐在酒店大堂里,亚麻西装上有星点深色,像是淋了点雨,慢慢干着。看到马杰进来,他就这么站起来,径直向他走来。
“我没地方去。”徐云峰望着他。
五、
在一栋全是空床的酒店式公寓里,徐云峰说他没地方去了,十足假话。
——他们在床上接吻的时候,马杰忽然想起这一回事来。
“您说过,您的原则很简单,可以犯错,不可以撒谎。”
“有人告诉我,人可以有很多原则,但最后都会因为一些人一条一条地划掉。”
“我看到新闻了,节哀。”
“我之前问过他,划不掉怎么办?他说那就会很痛苦,也就到了该走的时候。”
“……然后呢?”
“我不是能吃苦的人。”
这是真话。马杰点头。
十分难听的真话,越过无数难堪的过去,落在不着片缕的身体上。
马杰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插进灰色头发里,将雨水打湿的刘海拨弄到后面去:那就划掉吧,也就不用走了。
徐云峰笑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马杰也笑了:“哪有太阳,还下着雨呢。”
徐云峰:“怎么没有?西边日出东边雨。”
马杰的眼睫毛刷地翻起来:“你说反了,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徐云峰一副受教样子,学着他刚刚的口气:“然后呢?”
马杰一怔,也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我不跟你说这个。”
既然没什么好说的,那就干点别的。
不知是不是许久没有被触碰的缘故,马杰觉得徐云峰的手指比之前还要冷。贴着他的身体上下抚动时,好像一条蛇绕着他的腰,一圈圈盘绕上去,将他驱往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开拓得很耐心,几乎到了有心折磨的程度。马杰闷哼了一声,决心叫他也尝尝这滋味,俯首含住他的性器,用力地舔弄,也逼出些喉咙里的喘息,碎裂在他头顶,好像蜡烛在雾里烧。
徐云峰忽而握住他的手腕,往里头塞了个东西。
靠!忘了他的按摩器就放在床上。
马杰一阵血热,头脸发红,小声道:“不用这个。”又觉这话说得太没气势,想了想,想到一句狠的,忍不住笑说:“难道您不行么?”
徐云峰也笑,牵引着马杰的手腕,将那根按摩棒捣了进去。马杰的腰一下软了下去,徐云峰捧起他的脸,捏住他的下巴,将性器挤入他湿润的嘴唇间,在他的脸上拍了两下,又伸手摸他的头发和耳朵。
“又说错话了吧。”徐云峰轻轻道。
马杰心中一紧,口中性器突然往里一送,直顶到他的上颚,一时不备,几欲作呕。后头的按摩棒却也同时被遥控着打开了开关,上下一起引爆的快感,叫他顿时满脑烟霞烈火,混沌一片。
“啊……啊……”口中嗬嗬,发出无意义的呻吟,眼中盈着生理性的眼泪,马杰努力眨着眼睛,试图向上望去,目光顺着徐云峰的腹肌线条向上,直至看见他也正低头看向自己。
Good boy。徐云峰摸着他的头,调高了按摩棒的等级。
后穴的刺激一波接着一波,他被悬吊在极乐上,一阵一阵地苦熬。马杰再挨不住,放开了徐云峰的性器,跪倒在他的膝盖边,伸手抚摸他的腿。
“您……您亲亲我呢?”他忍不住喘息,也忍不住求欢。
话音未落,徐云峰便即俯下身,吻他的唇角,吻他的眼睛,也吻他紧蹙着的眉心。
“你喜欢亲吻。”徐云峰吻着他,下了结论。
“……我、我喜欢您吻我……啊……”后穴的刺激使他在吻里颤抖,控制不住身体震颤的他跌堕在怀抱里,牙齿不小心碰到了牙齿。
奇怪的声音在他们俩的头颅里响着,徐云峰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也喜欢你吻我。”他笑着说,“因为你可以说是完全不会,只是想吻我。”
“是是……”马杰的手也攀上他的头——完全是学着徐云峰经常对他做的那样——将徐云峰的耳朵也夹在自己指间玩弄着。
他忽然发现,徐云峰的手指虽然冷,但他的耳朵也很烫。
“但……我也想您……”马杰摸着他的耳朵和头发,簌簌地流泪。
很难说清为什么,可能是按摩棒,可能是别的,但他的眼泪就是停不下来,总是潮热着,甚至看不清徐云峰的脸——这叫他没有来地感到焦虑,像是有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一阵痉挛似地疼痛。
徐云峰搂住他,将按摩棒推得更深,马杰不禁发出高亢的悲鸣。
“说出来,想我什么?……说出来,我就帮你。”徐云峰嘴唇贴着他的耳朵。
“我、我也想你。”马杰叫着,“就是……就是这样……啊!”
六、
只是说完这句话,马杰就被摁倒在床上。徐云峰打开他,一手扶着他的膝盖,将他的腿折成锋利的角度,腾出另一只手伸向后穴。
像是以为知道即将发生什么,马杰甚至不自主地弓起身。他等待着这个,如同祈求时间能倒流。
出乎他意料的是,徐云峰的两根手指放了进去,但并没有拿出按摩棒,反而贴着穴壁摸索拓张。马杰脑中一懵,徐云峰又低头吻他,这个吻又热又深,几乎夺取了他肺里所有空气,瞬间忘了其他。
后穴忽然被前所未有的填满,涨得难受,痛得叫不出声。徐云峰将他紧紧地箍住怀里,性器贴着按摩棒,一起捣开他,马杰将脸埋在他的肩头,眼前一阵一阵地黑,分不清是什么东西那么热,那么大,硬硬地涨着,叫他难堪,也叫他期待,不由恶从心生,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徐云峰也没料到,喉间沉闷地哼了一声,又嗤嗤地笑:“这下真是小狗了……”
马杰仍涨得说不出话,却想反驳,于是松开嘴,使劲吸着鼻子。他早哭得一塌糊涂,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被草出这么多眼泪,真是太没面子了——这全都怪徐云峰!
“好好,你不是……”徐云峰拍了拍他的背,手顺着他的脊梁一节节扣下去。马杰感到后背好似触电般,一阵阵地麻。
等他适应了,徐云峰才慢慢地挺了进去。按摩棒的加入,给他们俩都带来前所未有的刺激,每一次顶弄,都爽得头皮发麻。马杰早说不出什么话,整个人像是要融化一般,像是大雨中偶然形成的一条溪流,不知道要流去哪里。
浑身热得可怕,只想要冰凉的手指贴在皮肤上。然而徐云峰的手指,不知从什么时候也温热起来,抚摸着他流着泪的眼睛,也划过他仍想被亲吻的嘴唇。
高潮来临时,周身就这样热烈地流淌,好像暖雾里涉过飘着水汽的温泉池塘。
马杰努力地眨着眼,他想看清什么。没有眼镜,只有泪水,徐云峰的手指像垂进热流中的枝条,被水流这样推走,又这样推着水流回来,一遍一遍地擦掉他流出的泪。
“很普通的人……”马杰望着他模糊的轮廓,忽然在喘息里叹气。
“嗯?”
“我……我这么看我们……”
犯很多错,说很多谎,十分普通的人。
就像水流过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轻轻巧巧、无知无觉流淌过去,然后后悔,然后怨恨,然后希望永远没有那块石头,也希望自己和时间一起倒流,流回到那块石头边——如果早知我将这样需要、爱慕、想念他。
马杰向徐云峰的脸伸出手,也滑过他的眼角。
七、
“我后悔了,昨天不该让你留下来,我今天还得去上班!”
“你们不work from home么?”
“我们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会,要见投资人的。虽然我不用开,但是应该要过去会务支持,不然我就在家了。”
“你不是HR么?怎么连行政也要做。”
马杰嘿嘿一笑:“想不到吧,我升职了,我现在是HAD,人事行政都要看。”
哦,马总。徐云峰笑着也下床来,走到马杰的衣柜前,挑挑拣拣,大有要强占一件的意思。
马杰闪到他背后,讪讪笑着:“都是成衣,就没有超过五千块钱的。”
徐云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是现在就跟我要钱啊——我就随便找件穿,开个短会聊两句。”
“怕您看不上啊。”顿了顿又道,“您开什么会啊?”
徐云峰望着他笑:“你开什么会。”
马杰愣了半晌,反应过来,揉着脸皱眉头:“……您为什么来杭州?别说没地方去,我知道这是假话。”
徐云峰正色:“这倒是真的。”
马杰不信:“至少还有新加坡呢。”
徐云峰摇摇头,面露难色:“这个头一个去不了。”
“为啥?”
“给你带了个手信,在我口袋里。”
什么手信?马杰走到挂着徐云峰外套的衣架边,兜里翻出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噗嗤笑出了声。
“我到机场的时候,她都快报警了,这还怎么回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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