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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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你们还有事找我吗?”正要出去的昊以被人拦住,他在中层的前台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喊住了。
“母亲。”他的母亲居然也会在他前亲家的公司里,还找准时机喊下了他。
如今他和两个女人坐在一间有朝南阳光的玻璃房里,他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弓靖荷的母亲看起来清瘦了不少,手里还攥了一方帕子,就算坐在日光充足的地方也不停地捂住下唇。
出于礼貌,他问了,“敢问阁下是身体不适?”
她倒也没有因为他做的“恶事”就区别对他,对昊以的态度还是很中和的。女人说:“不是,和你没什么关系,昊以。我只是……最近有些累了。”
他正要说,那不如把他新带回来的云南茶叶给捎一些回去吧。欲说出之时就看到他母亲不赞成的目光。他把眼微微低下,看着自己的西裤料子。
他的母亲咳着开口了,就连对他说话也是高高在上的口气:“昊以,我正好和靖荷的母亲在谈事。没想到会在这碰上你。说来听听,你也是为了公事找上来的吗?”
他和弓靖荷取消婚约的事他第一告诉了对方父母,再是弓靖荷,至于自己的双亲,他是最后说的。他母亲有怨言也必不可少。
他回答,有些没底气,“是的,母亲。我来找贵公司谈我们之前的一个长期项目。差不多快收尾了,我就想和大家再商谈商谈,看还有没有可以改进的。”
他称作母亲的人抬着下巴瞅他,好似不是在看自己的亲儿子。“是吗。”
她那么说,他又不知如何回答了。玻璃房里一时间尽是女人和男人的呼吸声,以及随风而来的花香味。
靖荷的母亲因为花过于香甜而咳嗽起来,她站起身和母子俩抱歉道,她出去透透气。
送走了这位贵妇人,现场就只剩下他和自己的母亲了。
和小时候不同,若是他还小,他只会感觉到这种场合让他难以呼吸。即使已经长大成人,他还是会感到,和母亲单独在一起让他窒息——“昊以,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和靖荷取消婚约?甚至做决定前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说的吗?昊喆听到都要笑掉大牙了,至于你大哥昊明……你有没有听我说?”
“我在听,母亲。”
妇人把手搁在扶手椅上,容他道来的样子。“好,那你说,我听着。”
“我……”他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比如他不想让靖荷在受欺骗的地步下和他再在一起;比如他觉得,他们其实不是很合适;再比如……
“好了,我不要听你这些借口。你老实和我说,你不愿意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你在外面有别的人了?”一个很老套的问话,他几乎在十几秒前就能猜出他母亲会不会这么说。
他盯着地面,盯着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地板。
“母亲,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和昊喆,还有昊明都需要按照你们的想法去生活?”
“你在说什么呢?”
“从小我就按你们的想法去过日子,上什么样的学校,认识什么样的人,通通都是你们在前面铺路……”他试过不去捏拳头,但发现那也许不可能,“乃至,乃至我以后要娶的人,你们也早早给我下好了协议。我想问你,我……还有我的兄弟,在你眼中是否都只是你们顺利人生的棋子?”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他的母亲睡着了,所以她才不给他回音。但他知道那绝不是那样。
他的母亲说话了。她说:“我对你这个年纪还有用这样的借口来同我说话很惊讶,昊以。如果你是在十几岁向我提出,我还可以理解。可你,一个马上就要踏入婚姻的男人这样和我说,你觉得合适吗?”
“回答我的问题好吗,母亲?”
他的反抗迎来了新一轮的沉默。
“你——你一直都是兄弟里最听话的那个。昊明不是个好榜样,但大家都不得不服他的坏脾气。昊喆……昊喆也没得到好的引导,变成现在的纨绔男子……但是你,昊以,你是不一样的。我和你父亲,对你寄予的是最深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许配给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呢?母亲?”
他看到女人的手攥紧再松开。
“你终于舍得提出异议了不是吗?”
他将头抬起,不可置信的,“母亲?”
他看到他的母亲把手放在了他肩上,轻轻地拍打,她说,“你是个好儿子,但你一直不是个好兄弟。我这么说,是指你没给昊明和昊喆起一个正面作用。如果你早些提出你有不同的意见,你不愿受我们的摆布——你认为,今日的你会不会有所不同?”
“母亲,你是说……”他泛红了眼眶,捉住女人的手。
“你知道公司为什么要把你踢出去吗,昊以?”
他摇头,表并不知。
“你实在太过乖巧了,乖巧到我们都以为,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这样了……昊以,有时候你必须为你自己出头。就算不是为了你的兄弟们,你的家人,你只是为了你自身——你也要——懂得出面。因为那是属于你的,你的权益,你本应得到的东西。你明白吗?”
“可是,可是我……”他说着,感到他的泪水又一次滑出了他的眼角。
“你要有自己的觉悟,我的孩子。这不是我们能够教你的。那需要你自己去探索……”
他听着母亲的教导,直到自己完全泪流满面。
“然后我和他们说啊……你知道那些老头子怎么说的吗?我发誓人一上年纪,不要脸的程度也直线上升。我真不知道那些人的脸皮是怎么长的,有时候我真想出手去扒扒看,看他们那些老年的厚重皮囊下,到底是什么——”手舞足蹈的小弟对谈被人打断,只因鸡柳摊前又出现了一个昊姓的男人。
那是他的二哥,昊喆回头看到了。他穿着平常的衣服就站在他们之后,只是他看起来疲惫极了。像是挤过一场潮水般的疲惫。他可以这么说。
他把手里的叉子放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问:“真难得啊,你怎么会忽然露面?怎么?我们老妈子让你来的?”
他只是随便说的,可昊以脸上的表情还真让他说对了也说不定?
他就站在他身后,但昊喆知道,他其实不是来找他的。他的对面,正坐着郑南希,陪他出来吃鸡柳的郑南希。
他像是嫌麻烦那样,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倒是没给昊以让出位置,不过他说了,“啊……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可以直接说,这里没有外人。”
这是真话。所以昊以也动了动,他动了动他的手和肩膀,手臂缓缓抬起,他说话的时候也格外缓慢。“南希,你能……能和我走走吗?”
走走?能去哪?不就是……昊喆的想法被他不客气的嘴脸给打断了。
好样的,他邀请郑南希出来散散心,吃吃鸡柳——虽然说实话,全部的炸物都是他在吃,郑南希没动过一口,但还是——“随便吧,但是你打断了我们的谈天机会,以后你要狠狠给我补回来。可不许赖啊。”
他故意做出他记住了的模样,摆动手臂,不耐烦地让他快走。
“昊喆。”他把手放在他肩后,昊喆只感身体一热,他的二哥俯下身来,对他轻声说,“谢谢你,昊喆,我说真的。”
“随便吧。”他再摆手,要快点送走他们。
虽然他是向着昊以的,但还是,郑南希起来时他稍微拉了拉她的衣袖。“你会回来继续吃的,是吗?”
她看着他,不置可否。
昊喆摇摇头,放开了她的手。
他想,他二哥一定和她走远了。他吃着鸡柳,和剩下他的塑料凳与他手里香气渐溢的鸡柳。冷掉了,他想道。
两人沿着江边走了一阵,直到双双的手指都被江风给吹僵。
他问她,要不要去哪里坐坐。他们都明白这句的意义是什么。
他在柜台开房间的时候,她就在大堂的一幅画前站着,仰望那尊画着向日葵的油画。
上楼时他牵着她的手,像是终于不怕被人看到那样,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昊以牵着她的手,哪怕到了房里也没放开。
他没前去拉上窗帘。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遮掩的了,至少那是他那么认为的。
他只是在门慢慢关上时,手来到她的肩膀,感受她暖和的红发下那些隔着衣物传来的人体温度。他摸着郑南希的衣服感叹道:“终于……”
终于什么呢?
他看着她的面庞,想到母亲对他说的,“昊以,昊明也不是存心要针对你。他只是……”只是顺着上面人指示,想在他还有机会的时候让他醒悟。是吗,原来他的兄弟,始终都是在为他考虑的。
是吗?不明白的人,原来只有他吗?
“南希,原谅我那么迟钝……原谅我,原谅我,”——看不清他的心。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他之前,任由他的手拂去她脑后的乱丝。
他来找她,因为他承认他要她,他要她作他女友,或是其他什么的……只要属于他。
不是别人,也不是人生里任何被安排好的戏剧。
打从这一次起,他能作一次自己的选择吗?
他是想要——“我想要……”他的目光从来没这么坚定过。
是。“我……”他是想要,他想要灵肉合一的爱,来自她郑南希的爱,来自她对他的爱。
能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那是不是说他终于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了?
太好了呢。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执着她的手和她一同,偏偏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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