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了很多书,你生活吗?“
-----正文-----
早上九点多,静芝带着长靴下楼,把鞋子放在玻璃玄关,去吧台那边吃自助早餐。民宿准备的早餐很丰富,煎饼、各种馅料、果酱、粥、即食麦片和酸奶,大部分是他们自制的。
民宿大叔把鲜榨橙汁递给静芝,静芝说谢谢。狸花猫悠闲地从花房窗台跳进来,过来蹭静芝的小腿。
坐在高脚凳上吃早餐的男人说:“它昨晚跑到我房间来,一直睡我旁边。”
“是吗?”静芝俯身去看小猫,“它好可爱,叫什么名字?”
“咪咪。”
静芝以为会是英文名或藏文,所以有点意外,“真的?”
“你呢?”
静芝坐回椅子上,心口略一紧,“静芝。”
男人爽朗地回应,“我叫段朗。”
静芝轻轻“诶”了一声,问:“真的啊?”
“你是真的我就是真的。”
静芝笑了。
院子里都是马,静芝以为那些就是他们的马,没一会儿却听民宿小伙说,带他们骑马的人来了。静芝和段朗戴上骑马的手套,穿鞋,走出院子,一位包头巾的藏族妇女牵来了他们要骑的马。
妇女不会说汉语,小伙替她简单地告诉了他们骑马的要点,就让他们上马了。
静芝对他们藏文名字和意义感到好奇,之前就问过民宿几个工作人员和动物的,马儿也不例外。静芝骑的白马,叫欧拉,段朗的黑马叫扎拉。来不及上网搜索含义了,他们拉起缰绳,说一个类似“chro”的音节,让马儿往前走。
显然,马儿经过训练,自觉地跟着骑马的妇女。但骑马的人有没有经验,马儿是很清楚的,如果缰绳拉得不够紧,马儿就会停下来吃草。
静芝驾着欧拉走走停停,原本在后面的段朗已经走在前面山坡上。他停下来等她,过会儿,喊说:“要我帮你拍照片么?”
静芝笑,颇有点讽刺地说:“那谢谢你啊。”
他们上了山,还有更高的地方要去,阳光照耀。
“你哪里人?”前方的妇女兀自呢喃着经文,两人闲聊起来。
段朗是北方人,和静芝一样在南方都会生活,从事金融投资方面的工作。
静芝说,“看着就像。”——她一般不会打交道的那种人,谓之奋斗逼,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拥趸。
段朗大约觉察到静芝的言下之意,说:“千万别说那两个字,我见了很多,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静芝笑,“社交达人?”
“嗯?勉强算是吧。”
云层时而遮蔽了阳光,这次雨亦随之而来,然后成了冰雹。马儿惊慌,带着静芝小跑,段朗追上来,猛地拽住静芝的胳膊,快速抚过她的皮草外套,握住险些丢出手的缰绳。
“小心啊。”段朗低呼。
静芝回头,段朗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一双出神的眼睛。
冰雹簌簌坠落,砸在静芝腿上,有点痛。打湿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很快就让人冻得发颤。妇女比划手势让他们下马,指向不远处的岩石。静芝点点头,将毛绒帽子压紧,裹住外套朝岩石走去。
岩石像是飞来潜在斜坡上的,紫红色的藤蔓从上面垂下来,形成了一个勉强能遮风避雨的狭窄的落脚点。弓着身子靠着底下的石头,静芝清晰地看见冰雹是如何砸落的,它们砸在石头与草地上,犹如自然抖落的粗砂糖。
糖是一种有害的东西,但静芝就想起了它,那些糖果般的网络小说。冰雹来临,和旅途相遇的男人躲在岩石底下,他们湿透了,哆嗦着,呵出冷气,是多么绝佳的素材。
这时候,小说中的男人是得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主角的,或者递上一张手帕。
静芝想着,看向旁边的段朗。他亦看了过来,咧嘴笑,“怎么样,好玩吧。”
“你觉得好玩吗?”
“你不觉得?”段朗说,“你冷?”
“你要把外套给我吗?”
“搁这演偶像剧呢?”段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厚夹克,“都湿了你还要啊。”
“你这人挺好笑的。”
“谢谢,我确实挺幽默。”
阵雨过后,他们商量决定不再往山上去,看什么高山悬崖附近的湖泊了,赶紧牵着马下山,换身衣裳。静芝说:“本来以为你是经常户外运动的人,看来和我一样。”
段朗有点无奈,“不是你要下山的么,我这,我怎么都无所谓啊。”
“段老师,别说这些,大家都城市劳工,偶尔来体验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就可以了。”
“你,”段朗顿了半晌,说,“静芝老师,戳穿本质,把本来有趣的事儿搞得这么无聊,一点余韵也不留,这才是你的乐趣?”
“我看你也挺直达本质的。”
后来静芝才意识到,她感觉和段朗相处很轻松,不是因为段朗,而是她一开始就放下了淑女伪装,用那不善意的、刻薄的静芝面对他。因为她没想过,要和段朗结识,要段朗喜欢她这个人。
回到民宿,静芝洗了澡,环境基建和天气原因,水温有点冷。静芝缩到床上睡觉,傍晚听见敲门声,民宿小伙说可以吃晚餐了。
今晚的餐是她定的,牦牛汉堡。在这里,煮米饭都要用高压锅,牦牛汉堡的面包很难做得和平常吃到的面包一样,硬得静芝像在做一项挑战。她牙齿不好,从小没完没了地和牙医打照面,而今年纪轻轻,吃惠灵顿牛排都觉得有点费劲。
“怎么你吃饭这么累。”
静芝说:“只有猪肉是我的朋友,尤其是伊比利亚黑猪肉。”
段朗乐了,“你上网搜伊比利亚黑猪肉,知道会出现什么?”静芝没搭腔,他继续说,“‘中国土豪最爱吃’。”
静芝心说,操。
段朗说:“普拉达、皮草、伊比利亚黑猪肉,你不错。”
静芝还没问“哪里不错”,段朗又说:“你是被小红书骗来的吧?”
被认为是没有品位与个性的盲从者,静芝不悦,也有点尴尬。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么回事儿,这段时间,大数据算法让她浏览了许多风光照片,才有这一次旅行。
“好像你就很——”静芝想说“有主见”,顿住了。
“晚点儿我要去看星星,一起吗?”
静芝看着段朗的眼睛,说了好。
两人之间总有点不友善的气氛,但说不清出于什么,继被安排结伴之后,自愿结伴了。不会是因为寂寞,静芝觉得,段朗不会因为寂寞而寻找什么,从而浪费掉时间和好心情。
“因为你漂亮。”开车去看星星的地方,段朗回答了这个问题,“人对‘美’天然有种好感。”
静芝手里玩电筒,光忽然亮起,胡乱晃了几下,“我怎么觉得你看不惯我更多一点。”
“你,”段朗有点不知该作何反应,“你的思维,有点特别。”
静芝知道段朗想说“幼稚”,但留了情面。他这样的人,总能接下所有的话语,轻描淡写让事情翻篇,他们不会让自己陷入危机与风波,除非关乎重大利益,无可避免。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静芝问。
“假期,出来走走。”似乎这就是旅行的原因,而不该赋予它更多的意义。
到了海拔更高的地方,终于车也开不上去了,段朗找了一处搭帐篷的地方,静芝帮他照亮,协同搭好了帐篷。段朗陆续从车后备箱搬出户外椅、毛毯和天文望远镜。
风阵阵吹,山峦森林如牦牛脊背般拂动,漫天繁星让草原显得更辽阔无尽。静芝坐了下来,观赏旷野的星空。
段朗在一旁煮咖啡。他们很长时间没讲话,直到咖啡递到静芝手上,她说谢谢。
段朗玩笑,“你还挺礼貌。”
“你这话挺不礼貌。”
又很长一阵沉默。
静芝问:“今晚是不是不回去?”
段朗说:“怎么,怕我?”
“都敢出来了,还怕什么。”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啊。”
静芝愣了下,以为段朗在玩笑,一看他表情,还蛮严肃。
“下冰雹那会儿,你想什么呢?不是我拉住你,你可能就摔下马背了。”
“你想说你救了我。”
“不是,你遇上什么事了?”
“一定要遇到什么事情吗?”静芝又说,“当时是有点走神,但我没有。”
“你看起来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回事?”
“你要八卦我?”
“你怕被别人八卦?”
“我不怕。现在不怕了,本来生活空虚的人才喜欢八卦别人的生活。”
“嚯,你不空虚。”
“空虚。”静芝捧着热咖啡,“我有那种因为共同兴趣认识的网友,她目睹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当我逃避的时候,她可能是想鼓励我,说了比较严厉的话,也说她很失望,我就是那种总在‘wuhu’的热血战友,一点没跟她商量就做了逃兵,她很失望。那件事情过去有一阵子了,她发现我不是因为它才变成这样的,就问我,‘说实话,我不明白,你到底在痛苦什么’,她觉得我有很好的生活,什么都有。她说,其实问这种问题,有点不安,大概害怕答案太轻了,但她因为太过好奇,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我说,因为一事无成,总在依附着什么而活。我有更想过的人生。”
“什么叫更想过的人生?”
“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也不是现在这样。一种能够看得见未来的人生。”
“你看过黑塞的《荒原狼》吧?”
“嗯。”
“就是这样。”
静芝说:“你觉得我奇怪吗?”
“每个人不都挺奇怪的。按照自己的思维和现实经验去认识别人,怎么都不会彻底理解的,自然就觉得奇怪了。”
“就不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想问题吗?”
“有的人是会说这话,但不可能啊,人都有立场的,利益冲突的时候怎么站在对方的立场去看问题,就算是旁观者,无关他们的利益,他们看某件事情也会自然而然凭现实经验代入某一方立场。”
段朗往空咖啡杯里添热水,“我不觉得你奇怪,我觉得你觉得你奇怪才奇怪。”
静芝笑了。
段朗说:“大把精力花在这些琐碎的情绪上,不觉得浪费吗?”
“做什么才不浪费?”
“创造价值。”
“你的工作赋予你价值了吗?”
“工作是工作,工作以外我也做自己的事儿。我赚钱。”
“我选择了写作。”
“它给你价值了吗?”
“我不知道。”
段朗转头看着静芝,“你看,你对自己认知都不清楚,怎么还问别人,你奇不奇怪呢。”
“人就是很难看清自己。”
“很难看清自己,那怎么有更想过的人生,都看不清自己,怎么知道自己的欲望是什么,整个一混沌。你怎么看自己,别人就怎么看你,你搞不懂自己,就只能等着别人掌控你、侵入你,定义你奇不奇怪。”
静芝低头,不自然地抿了口咖啡杯,只尝到一滴。她喉咙哽咽了。
“什么意思?”
段朗说:“你觉得你重要吗?”
“不很重要吧。你看这些星星。”
“你有男朋友吗?对你男朋友来说你不重要吗,对你的朋友、家人、生意伙伴?”
“也许还有存在的意义。”静芝说,“但是为了他人,我自身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静芝,你读了很多书吗,你读福柯、萨特吗?你读了很多书,你生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