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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办法百分百投入,因为想到辛立。
辛立的敏感、冷漠,所谓的艺术家气质,正是脆弱的象征,当脆弱的表象被揭开,他就化身为恶魔。静芝受够和那样的辛立互相折磨了,再折磨下去,将来一定会上社会新闻。
她展开新生活,辛立却像一个幽灵。静芝怀疑,对于辛立她并不会是同样的幽灵。
真悲哀啊,写那么多名为“我”的女性小说,却仍囿于女性自毁的道路——把自己锁在封闭思维中,思虑过多;偶尔观照世界,注意力又全在他者那里。
她重复着一个又一个青春期,自证自身被爱的条件,祈求爱的发生。她看起来是二十一世纪都会女人,实则从青春期开始就停止成长,到如今已空洞到没有自我。
她不愿意承认(人都被会天才性吸引而排斥努力),同时又骄傲(毕竟辛苦付出了),这些喜爱是她挣来的。
比如,融入一个群体,得到一些人的认可,一旦得不到,她便感到格格不入。不被接纳的感觉让人备受折磨,她会对群体、群体中的人产生戒备心,从信任到不信任,友善到疏离。最后,她和这个群体割裂了。
群体也好,恋爱也好,静芝依附于不同的喜爱中。而今,她短暂地结束了这一状态。
静芝和清缘,不是彼此的谁,可身体紧紧相依,结合。做爱本身会让人感到自己实际地存在着,让人稍微触碰到存在的美好意义,然而被汹涌的欲望牵引,静芝感到害怕。
怕寂寞浪潮席卷、吞噬她。所以她没有在浴室停留多久,穿着男人的棉体恤,带着沐浴过后的香气,再次躲进了清缘的怀抱。
“睡吧。”清缘说。
和清缘睡一张床,静芝整晚辗转反侧,早上才睡着。或许身体本能察觉这是陌生空间,她很快又醒了。
沙发旁边,清缘半跪在地上擦拭观叶绿植盆栽的叶片。熹微阳光包裹着窗户,并不大喇喇闯进来。
静芝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双手枕在脸颊旁。她轻声说:“你好。”嗓音有些沙哑。
清缘转头,带着笑意,似乎又有点尴尬,“你要喝水吗?”
静芝点头,但没有等清缘,而是坐起来去够茶几上的矿泉水。瓶身上已没有水迹。她一边喝水,一边打量昨晚根本没看清的室内陈设。
一个四层的书柜完全匿于阴影中,书大多是硬装大开本影集,然后第三层有一些小说,空出来的地方放了一幅装裱的复制画,奈良美智的。
“我……”静芝拧上瓶盖,扯了扯宽大体恤的下摆,“还有事,先走了。”
清缘有点诧异,但没问什么,等静芝收拾好了,他把人送到门口。
“不吃点东西?”
“我不吃早餐的。”静芝笑了笑,走出门,下楼。
说不清为什么,她开始后悔。她想,当然是因为她对和清缘上床充满幻想,但实际体验却太普通。不是因为别的。
还有几步就跨出筒子楼,静芝忽然逃离般奔跑。她跑出安静的小区,看见一条富有生活气息的街区,人们买菜,推自行车,站在梧桐树下说话,早餐店蒸汽弥漫,蒙住铺面招牌。
静芝内心说“不、不”,往事依旧强硬地来到她眼前。
静芝有一本奈良美智的画集,横滨手稿,没翻几次。有次,她偶然在旧书网看见那册画集,惊讶而不确定地问辛立,那本画集这么贵吗?
辛立也有点诧异,画集发行售价两百,过了几年交易价格变成了两千。
静芝把画集找出来翻看,辛立说,当时因为静芝喜欢奈良美智,想要那册书,他的旅行变成了书店旅行,一家书店说要等半个月,他又去另一家,几天里跑了大大小小许多书店,还好最后买到了。
静芝说:当时你那么爱我。
辛立说:现在我也那么爱你。
没过多久,假期来临,静芝在家里蜷缩了一周,最后一晚精致装扮,出门和朋友们吃饭。
他们久违地提起了辛立,静芝说,“我很难再找到辛立那样的男朋友了。”
朋友们无奈地笑,感慨说:“当然,你要找一个在你快乐不快乐的时候给你念诗的男朋友,是很难的。”
辛立给静芝念别人的诗,也给静芝写诗,诗刊在了文学报纸上。后来辛立就不给静芝写了,辛立说,我写了,是你不承认。
静芝说完这话,起身去上洗手间。从烛光摇曳的座位间走过,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对方也看见了她。视线短暂相接,彼此都没有表示。
来到洗手间,静芝打开手机微信,往下翻了一会儿才找到和清缘的聊天框。上次说话已经是十几天以前了,他邀请她去家里吃饭,她说没时间,下次。
下次静芝也会拒绝,但清缘没有再邀请。静芝觉得,不是因为察觉到她不会再见他了,而是,他本来也没太想见她。
维持一段关系的成本,恐怕比和别的人从认识到上床,所需要的成本还要高。不愿投入这笔成本,承担风险,这就是他们的都会漂流法则。
他们或许用着昂贵的单品,有一些关于黑胶唱片、骨瓷茶杯、香薰蜡烛之类的收藏,他们讨论迷人的电影、哲学、艺术大师,他们刻薄地批判“没有品味”的盲从者,但他们也没有可以去的归属地。他们的家是租来的,他们随时可以离开,或被驱逐,感情也一样。漂流着,没有目的地,亦无法回头地漂流着。
从洗手间出来,静芝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她没再看见清缘,他和那个女孩已经离开了。会去哪儿,去他家吗?或许吧,不关她的事。
演出结束后的Livehouse门口,清缘找她借火,他们是这样认识的。他们有很多相同的地方,音乐品位,喜欢某一个品牌的茶,随身带胶片相机。但这个城市里,有许多这般的相同,只要静芝打开tinder,立马就能匹配一个,说不定对方第一次见面所说的话,也和清缘一样。
青春期,孩子们穿上相同的气息,融入一个群体,交换着男友女友,宣示自身的特殊性。而今没什么不同,唯独心里明白:我不再拥有自以为特别的权利。
静芝和清缘的结束,悄无声息。
假期带来的欢欣很快就被新一轮的疲倦碾走,大数据算法给静芝推送了许多自然风光,静芝毫无知觉地乘上了热潮,决定周末去露营。
APP力推glamping,所谓camping 升级,精致露营,就在城市周边,营地主人准备好一切,只身前去就可以享受咖啡、烧烤,甚至垂钓,帐篷和天幕上的灯光装饰保证出片,“氛围感绝绝子”。
太仓促,静芝没能订到营地帐篷,只好去需要自带行囊的森林营地。她微信加了一个租赁帐篷的人,中间几天都还在联系,临到静芝要提帐篷那天,对方说送不了了,他出了车祸。
几张照片发来,静芝一点都不相信,但本着做人的良心,据理力争中,她说了一句“很抱歉你遭遇这种事”。
店家说把钱退给她,让她发二维码,静芝截图发过去,迟迟没等到转账。过会儿,静芝再发出消息,旁边出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到这一刻,她才真的确定她被骗了。
静芝异常愤怒,不是钱的关系,几百块,报警都无人理受;也是钱的关系,被骗似乎从侧面验证了她的智商。这个月她丢东西、被罚款,一直舍财,生活过成这样,怎么还可以自我安慰“舍财消灾”?
静芝最终没有去露营,月底请了假,背包去了川西。下了飞机,静芝一路搭顺风车,经过两个服务站到康定,然后上了434省道。马路盘山,成群牦牛在坡上慢悠悠走着,山峦起伏,云雾缭绕,车转个弯,就从山谷间看见了巍峨耸立的雪山。
有时,牛羊挡在马路上,司机就等它们过了再慢慢开过。静芝问司机常年走这条川藏线,是不是感觉很好。司机乐呵呵说,看都看腻啰。
静芝在镇上下了车,和司机道别,独自独步走去民宿。在冷空气中沿着主干道行走,静芝觉得自己得到了心灵净化。
在海拔将近四千米的地方徒步走这么久,和跑四千米没有区别。静芝看见溪边有人支了露营天幕,就想着也在那附近歇息一下。
走近了些,没看见人,只有路边停的一辆车,在震动。仿佛散布在山坡上的牦牛点点都奔腾而来,静芝感到震惊。
她故作镇定、视若无睹地走远了,再往溪边的方向走去。阳光透过云层,阴沉沉的天气霎时变得清朗,溪流闪烁波光。
静芝不愿去想别人的情事,可她忽然很想忠实AB型天秤座的神经本质,找一辆车,体验一下,看着车后镜里的云与雪山奔赴云雨,到底是什么感觉。
一辆丰田越野开过,一小时后,静芝在民宿以绳索围起来的院子里看见了这辆车。
静芝东张西望,院子里的藏族小伙问:“喝咖啡?”
“我预定了房间。”
静芝被领进他们的房子,登记办理了入住,订了晚餐席位。当晚吃什么都是统一的,先来的客人先订了餐,静芝没有选择,也没有意见。
上楼的时候,静芝看见坐在公共休息区沙发上看书的男人。男人没看她。
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坐在了同一桌吃晚餐。不像另外一桌,是一起来的朋友,有说有笑,静芝和男人分别坐在桌子两端,各吃各的,没有丝毫尴尬地沉默着。
才七点,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和到处都有灯光渲染的城市不同,是踏出去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静芝缓缓从窗户上收回视线,不小心对上了男人的视线。
“晚上有星星。”
静芝一顿,舀起一勺汤饭,才又看向男人,“难道不是天天都有星星?”
“天气好的话,目测就能看见银河。”
静芝轻笑,“你是不是还要和我聊星座?”
男人撇了下唇角,不再说话。
静芝吃得不多,吃完先上楼了。她被沙发旁的书架吸引,拿起学藏语的书翻看。这时男人走了上来,他说:“刚才听拉玛说你明天也预约了骑马的活动。”
静芝瞥了他一眼,把书放回架上,“嗯,你也是?”
男人说是,“十点钟就得出发。”
“哦,我不会耽误你时间的。”静芝稍有不快,绕开男人直接回了房间。
床头就有一扇窗户,到夜里十点也没有看见星星,静芝不想等了,放下kindle,就着身体的倦意睡了过去。
房间里有炉火烧出来的暖气,静芝几次感觉到汗溻,后来终于醒了。入目的是窗外漫天繁星,她看了好一会儿,坐起来喝水,然后拿起手机查看时间。不过才夜里一点多。
已经一点多了啊,是另一天了。几年来,辛立第一次错过了她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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