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正文-----
天还没完全亮,段朗驾车和静芝返回民宿。雪山在他们面前,愈来愈近,然后被丢在了车后面。
静芝查看了百科,“欧拉”是银色的角,“扎拉”是御敌之神。她说,“不公平,凭什么你当初骑的那匹马叫扎拉,就这么酷。”
“就这么酷。”
以前,静芝也和谁有类似这样的对话。仿佛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只在她脑海闪过一瞬,便消失得无影踪。
一年里最冷的那天,静芝和段朗交往了。一个在东一个西,隔了一条江,总是段朗开车到静芝这边来。
静芝问:“路上你都想什么?”
段朗说:“想你。”
“每次都?”
“不总是。”段朗说,“但一想到见到我你有多开心,路上的时间就有了意义。”
段朗学静芝说话,用相似的句子消解静芝过分看重的意义。静芝用娇俏女友的眼神看他,哼声。
原本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在静芝踏出来了,不是从前那个静芝了。
段朗并不会送静芝多么昂贵的礼物,但出去约会,他会抢着埋单,静芝也抢着。他们之间有很清晰的界限,你的,和我的。
他们一起看电影,玩游戏,谈论时事热点,认识彼此的朋友,分享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八卦。
有时,静芝会在段朗家里度过一个周末,他家里有她的牙刷,情侣马克杯,棉拖鞋和长袜,但两个人从没提起同居的事情。
她和段朗在一起期望的,正是这样的现实生活,普通而安定。
完全遵照法则,完全建立在生活联结上的,主流的恋爱。
“钱就是爱,那会儿我妈妈和我说的。你相信吗?段朗。”
“这个社会,是这样。”
“不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总之,钱就是爱。”
“你觉得你妈妈说得对?”
“对。”
段朗微哂,笑说:“该说你中二,还是扭曲啊。”
水族馆的游鱼卷出旋涡,水流进下水道,静芝看着手上的泡沫。蓝牙耳机正在放播客节目,他们谈论网红经济、零糖乳茶、健康食品,这些当下世界重要的话题。
她扭曲吗?相反,她从精神边缘人,回到了现实生活中。通过和段朗的联结,她触碰到一个正常的世界,normal,equal。
“我昨晚和一个制片人吃饭,他挺熟悉那些,你原来不是被罚款了,他说正常的,作者和平台是会发生这种事,得跟着平台的节奏来,而且那金额完全就是象征性的,小事儿,让人去卖情人都有点小题大做了。你还想继续写作吗?你要想认真做这个事儿,我让他介绍几个做的好的作者给你认识,取取经。网络作协你知道吧,你想加入吗?”
“我不想。”静芝抬头,接过段朗递来的碗,“我想好好工作,有朝一日辞职做自由设计师。”
“行啊,你想好了就行。我是突然想起你以前跟我说的了。”
“没事,一会儿我回去了,还有点事要做。”
少倾,静芝拎起包离开,段朗送她到玄关,静芝忽然说:“从来没说过,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啊,”段朗想了想说,“你说那时候?你没受挫过,没遇到过很多难堪的事情,有应激反应很正常,我不觉得你做错了,但我确实觉得,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你不用和那些朋友说再见,无论你说了多么真诚的话,他们再不在乎你,都会记得被你排除、排斥了。做人还是要广结善缘。不过啊,如果你是因为这些而觉得困难,完全没必要,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能把虚假的事情当真。”
“是吗?写作本身是和自己对抗,是和写作技巧与方法对抗,已经很困难了,还要面对那些荒谬的事情。”
“静芝,你告诉我,做什么又不是这样?工作是这样,但你还在工作,因为你要生存。生活,就是不断受打扰。”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希望你开心点儿,想做什么就去做。”
“我很开心。”
静芝没有工作上的事要做,不过是逃离般地回到了自己的空间。静芝打开了一部电影,当惊悚的音乐响起,她忽如触电般拿起笔记本电脑,打开很久没再动过的文档。
实在过去太久了,新的章节发布好几天了,没有人点击,也没有评论。那些厌恶感情随风而逝,她不再被讨厌,她被遗忘了。
自小受瞩目的孩子,怎么会忍受被忽视,哪怕一秒。
静芝并没有感到难过,甚至当时,没有立刻想到这是走出青春期的表现。细碎的情绪无法引起整个世界的颤动,甚至不再能感知到很多细碎的情绪,她温和地走出了青春期。
静芝迎来了新的恋爱纪念日,他们驾车去了可以看雪的地方。
日出光芒笼罩他们,相接的影挡住了窗外的风景。
“如果就住在这里多好啊。”
“你想在这里生活吗?”
“不好吗?”
“以前是谁说,来体验一下就可以了。”
“那是我们需要工作啊。生存一族。”
有一天,临到下班的时候,静芝不小心把咖啡洒在了自己身上。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她一边拿纸巾擦拭米白色的长裤,一边收起桌面上的手机和ipad,然后拎起外套和包,匆忙走出格子间。
段朗的车停在路边,静芝走了过去。
车行驶到红绿灯,静芝出声说话,气氛就此冷却下来。
“你答应了要去的,现在又说不舒服,好啊,那我们去医院做全身体检,看看哪里不舒服。”
静芝在副驾驶座上冷眼看着段朗,“我可以不应付你那些,朋友、饭局吗?我这几天都加班,刚还被甲方催了,要我明早交稿。”
段朗安静了一会儿,说:“静芝,是你说,我们太有距离了,你想要更多参与我的生活。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的朋友你基本也见过了,你没说过不喜欢谁。所以,其实你和我一块儿去吃饭这些,让你很不舒服吗?”
在一起有多久,静芝不记得了。久到静芝重新开始写作,然而无声无息地不再写了,她和段朗一样努力工作,存钱,理财,她想和段朗一样,在大都会里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实现成功的第一个指标。
家人对静芝的现状感到安心,朋友因为静芝不再游离之外,联系得更紧密。一开始,静芝觉得未来很光明,随着时间流逝,庸常的生活日复一日上演,静芝内心渐渐瑟缩了。
当下就是忍耐到极限,无法再负担压力的表现。静芝说不舒服。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之前都是由于一些具体的小事,所以总有解决办法,段朗也乐意哄她。他们惯常的概念,女朋友哄一下就好了。
段朗说:“那你下车吧,回头我再找你。要接电话。”
静芝下车,背着用年终奖金新买的prada包,往地铁站走去。
回顾她短暂的人生,一些重大关键时刻,她被迫或自主地做出了错误决定。无论怎么看,这些错误的意义,比起错误本身,都太轻了。心理医生说因为错误和伤痛,人才从中成长,我们要克服痛苦,首先要进入它,直面它。静芝觉得自己很努力了。
人在被剥夺和去掠夺之中生存,静芝希望帮助弱小的人,产生一些影响力,静芝也觉得这很狂妄,自己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她仅有的天赋,就是爱人,后天习得而她已然抛弃的,是挣得被爱。
七
雪山巍峨耸立。
“为什么背后要挂这么大一张海报?”走廊上,臂上戴白纱的女人小声问。
“听说是遗嘱要求的。”另一人说。
“好年轻就死了。”
“是啊,出租屋里自杀,房东闹心死了,家属最后赔了钱的。”
雪山巍峨耸立,一张巨幅海报盖住了一整面墙,棺椁摆在前方。葬礼如静芝的遗嘱,办得很体面,没有敲锣打鼓,没有作法烧香。段朗执意出了办葬礼的钱。
段朗熬红了眼,他不明白,他和静芝好好的,说周末去公园玩,怎么就成这样了。他看了静芝的遗书,写给她妈妈的,提到了她的朋友,一点没提他。
是他促成了静芝的死吗?他不禁想起他们相遇的时候,静芝快乐的面孔下,藏着一颗郁郁寡欢的心。
有人送来了一笔丰厚的礼金。朋友悄声告诉段朗。
段朗回头,看见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向棺椁,他苍白而消瘦。男人说希望看她一眼,静芝的母亲蒙着脸点了点头。
棺椁打开了一点点,男人久久凝望着。他嘴唇翕张,轻声说着什么,然后他从内差取出了一张折叠的纸,放进了里面。
亲爱的辛立,你走以后就发生了这些事。
就连那个夜晚,我决心赴死的一瞬间,想到的也是,可以写一篇“她死后,他们踏上她计划要去的旅途”。写作的朋友问,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我说,可能我的选择太多了吧,我的游戏太多了。她们说我生活太优渥了。只有你知道,我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但我只有写作。我想,有一天我会勇敢地放弃它,就像我放弃你一样。
永远爱你的
静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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