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君忽然就不怕那个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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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伟明是个特别普通的鹏城人。唯一特别的一点,就是他家是什么地主老爷家的后代。他爹死的早,倒给他妈和他留下了不少田地。
后来这些田地因为城市化建设变成了平房,再后来又一层层变成了高楼。桂阿嫲年轻时候忙着拉扯孩子,也没精力照看那些田地,便都交由了村委统一打理,自己则开了个茶点摊维持生计。
桂伟明长大后读了几年书就不耐烦了。
他跑工厂去做了一阵子流水线工,觉得没意思,后来便跟着同乡的一些“水客”渡到香江去做些“生意”。
那时候市场乱,为了镇得住人,桂伟明便开始蓄须。
说来也怪,他从小就吃得多,长得壮,毛发还旺盛。当别的同龄人下巴上只有零星几根胡子的时候,桂伟明就得要抹肥皂用刮胡刀才能解决大面积的胡茬了。
后来胡须越留越长,他也懒得剪,干脆就蓄成了络腮模样。再配上他高大雄壮的块头,走出去根本没人问他年龄,也没人敢小瞧他。
如若不是后来桂阿嫲身体不好,桂伟明可能还要在外面晃几年才回来。
但那时候他市面也见得足够多了,年少时的玩耍心态渐渐消散,剩下的更多是对家的责任感。
于是桂伟明回家接手了阿嫲的茶点铺。做做点心,收收租,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桂伟明就在这座人人匆匆忙忙的大都市里当上了一个不那么上进的富贵闲人。
桂伟明是幸运的,但大多数住在城中村里的人可没有他那样幸运。他们住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足够便宜,足够用最低的成本生活。
吕君就是其中之一。
吕君来到鹏城打工起初只是为了挣钱。鹏城作为沿海的发达城市,给年轻人的机会比三四线城镇要多太多。
吕君家里还有几个妹妹要养,他作为大哥其实承担了不少的家庭压力,十多岁就因为家中没钱辍学出来打工了。
事实上他的成绩很好,老师当初得知他不学后登门了好几次,最终父母都动摇了,还是吕君自己告诉老师不愿再读下去。
“读书在哪里都能读的。”小小年纪的少年眼中满是明亮的光,对着老师说,“您放心,我就算出去打工了,也不会放下课本的!”
就这样,吕君最开始在镇上的鞋厂黏鞋底,后来去到工厂里拧螺丝,再后来去到隔壁的城市打棉花填鸭绒。哪里收工人哪里能挣钱他就往哪去,到最后落脚在鹏城。
这些年打工的期间,吕君一直践行着当初对老师的许诺,从未放下过书本。一开始他是买的二手课本自己学,后来吕君发现自己渐渐学不懂数学物理那些高深的知识了,便朝着自己本就更感兴趣的语文挖深了去琢磨。
他开始不仅仅局限于看书。
他会在下工后的午夜,在上工前的黎明,会窝在床铺的角落亦或是躲在工厂人迹鲜至的天台,看书,写字,读诗。
这是属于他最快乐的时分。
与那个人的邂逅,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分。
吕君彼时正在天台低声念着一首叶芝的诗,是那首著名的《当你老了》。吕君拿的是双语版本,可没有学过英文的他只会念上面中文字的部分。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昏沉……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吕君并不知道叶芝写下这首诗时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之中,但他却被文字间的热情与真挚所深深打动了。他一直以来所渴望的,不就是这样一份真挚的感情么?
吕君反复读了好几遍诗,最后只有些遗憾——连译文读出来都是这样的真切好听,也不知原文读该是怎样的优雅美好。
就在吕君心中感叹自己因为不懂外语而缺失了走进诗人灵魂更深处的机会时,不远处的身后传来了优雅的英伦腔。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When you are old。没想到在国内也能遇见喜欢叶芝的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上前将双手搭在天台边,侧头与惊惶的吕君对视,挑眉一笑。
就那一眼,吕君觉得自己沦陷了。
吕君离开家打工多年都不曾回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内心就藏着一个秘密——他似乎不喜欢女孩。
在工友们窝在宿舍偷偷看片自我解决时,吕君只觉得嫌恶,没有半分冲动。反而有时候他在电视上看到那些绅士帅气的男人,他的心会怦怦直跳。
吕君很长时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变态,但在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书籍的过程中,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和他人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他只是恰巧对同性感兴趣而已。爱情本身并不分性别,爱情这样美好的事情也不应当被任何条件所限制。
但这也只是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而已。
吕君知道大环境是什么样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匿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更何况这么多年他并没有真正遇到让他动心的人,吕君有时候甚至想,也许自己会孤独终老。
但命运将一个符合他所有喜好的男人送到了他面前。
吕君以为是上天的馈赠,却并不知道,老天爷有时候会耍点小花招。
会故意将毒药包裹得像蜜糖,而将真正的蜜糖,藏在他始终能看见却总是会忽视的寻常角落。
其实吕君现在已经记不起那个男人的长相和名字了。
再深的刻骨铭心都会在时光的长河中逐渐被冲刷掩埋,更何况是那样一个本性丑陋的人。吕君甚至连对那人的恨都没有留下几分,许多年后他唯一能记得的只有当时愚蠢的自己,记得自己是如何虚情假意和甜言蜜语所蒙蔽,记得自己是如何曲解和深陷所谓的‘爱情’之中的。
在很久之后,吕君终于真正地意识到,他当年读叶芝的时候,所渴望的爱情到底是什么。
有的人靠嘴上说说让他信以为真,有的人多年来默默不言,却一直立在他身前做一面铜墙铁壁。
*
吕君对桂伟明有印象,其实早于桂伟明自己以为的。
那样一个又高又壮还满脸胡子的男人,就在他所居住的街道上每天晃来晃去,吕君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他只是第一眼对于桂伟明的感觉是害怕。
他从小身形就瘦小,说话也温吞细声细气的,刚出来打工时被看不惯他的同事欺负过。那同事也是长了一张凶横的脸,身型高大,拎起他跟拎小鸡仔似的。
吕君倒没吃什么亏,只是后来学会了对这种人避而远之。他总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己太过渺小,无法独立掌控自己的言行举止,因而难以获得安全感。
那时的吕君从没想过,往后的许多年里,自己唯一的安全感会来自于这样一个男人。
彼时吕君刚到鹏城没多久,还在熟悉这座陌生的城市。
工厂里提供餐食,但只限于工作时间,因此下班和休假期间的伙食还需要自己解决。吕君本打算自己在宿舍开火的,但宿舍里都是懒汉,每回他一做菜就是六个人一起蹭吃,时间长了吕君的荷包也遭不住。
于是他也就只有在独自一人时开火,许多时候就在外面解决了。
好在他所住的地方是城中村,村里什么都有,吃食小摊店铺更是数不胜数。
吕君虽然干着底层的工作,但内心对自己的生活质量还是有些许的讲究。他下班没事会在村里闲逛,很快便发现大多数路边摊私下糟糕的卫生环境。
他看了很久,发现真正在摸着良心做生意的也就只有那么几家,于是往后他就固定在那几家吃饭了。
楼下的桂家食铺就是其中之一。
听邻居说这食铺已经开了二三十年了。店主人桂阿嫲从年轻时候就在这里摆小吃摊,后来渐渐扩张成了一个固定的店铺,老街坊们都爱去她那里吃地道的潮州味。
这两年桂阿嫲年纪大了点忙不过来,他儿子便回来帮忙了。母子俩经营着不大的食铺,生意却每天都很好。
吕君其实来这里住之后,每天下班回家都能闻到桂家食铺的笼屉里传来的各种鲜香。但每回他瞥见站在档口端盘送菜跟大猩猩似的男人,他就忍不住收回想要踏上台阶的脚。
直到有一天,吕君下楼时听见一楼的邻居红姐在和那男人寒暄,笑男人明明有一片房产要继承还在那端盘子。雄浑的男音爽朗的笑了几声,说,“端盘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阿妈闲不住,在这有那么多认识的街坊邻居,我端端盘子能哄她高兴,咋不行?”
吕君忽然就不怕那个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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