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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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这句话说完,百花的第八赛季就结束了。
然后夏天来了。
邹远和唐昊在这个暑假都没有回家,时任百花队长和王牌选手窝在一间小小的宿舍里。他们两个把自己反锁,一张床上两人都躺着,窗帘拉的严密,屋子里连点光都没有。
“小远。”唐昊看着天花板,他这么叫了一句,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而邹远就躺在他身边,嗯了一声,又迷迷糊糊的要睡去。
常规赛最后一轮打完,回到俱乐部时候他俩就进入了这种状态。没日没夜的挤在一张床上,除了睡觉什么也不做,饿了就起来洗把脸,吃那些没营养的零食。
薯片饼干咔嚓咔嚓的嚼了三天,唐昊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噎死。所以他在这样一声含糊的回答之后拉着邹远坐起来。
还没睡醒的人眼睛都睁不开,邹远觉得自己好累。所以他连重新躺回去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靠着墙,听唐昊喋喋不休。
……你说队里会给我买唐三打吗?
一大堆无意义的发言,只有最后一句说醒了邹远。年轻的百花队长强行睁开自己的眼睛,然后很认真的看着唐昊,思考良久之后开口。
他说为什么不是你去呼啸呢?
两种说法似乎都合理,所以唐昊也开始沉思。大概过了很久,久到邹远又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
他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战队能给我买唐三打。
其实本来唐昊自己都没想过这个事情,他从新秀挑战赛上下来的那个晚上曾跟邹远彻夜长谈。他们两个盘腿坐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说唐昊打出头了,如果呼啸要把他买走,百花应该怎么办。
事关梯队建设与团队配置,换到别的哪家战队都不应该是他们两个未成年人该操心的。但是百花不一样,如今百花只有他们。
邹远还隐约记得那天晚上看到的报道,媒体朋友的工作将就一个实效性,所以两个小时之后他在微博上看到通稿。
自媒体时代真真假假消息横行,他看到百八十个营销号言之凿凿,说百花要给唐昊买唐三打了,新秀挑战赛就是在探路。
你听他们鬼扯,唐昊这么说,这话从第八赛季开始就在传,但是经理从没跟他提过。所以他仰面把自己摔到床上,嘴里还在跟邹远聊,如果他走了应该怎么办,心里想的却已经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年唐昊还不到十八,满世界流言四起,说百花要给他买唐三打。听多了,他也就信了。
于是那天的长谈最后结束在一个快乐的气氛里,邹远顶不住了,他困得要死,干脆不走了,躺到唐昊的床上就闭眼睛。
闭眼睛之前,少年们一起做梦,他们梦见大片烟花之中,唐三打冲出来,大杀四方。
大概是梦太美妙,所以唐昊至今仍旧沉浸在流言中不肯醒来。他言之凿凿,说所有人都这么说,说战队会给他买唐三打。
“可是经理跟你透过口风吗?”邹远不想听了,惶惶然不可终日了一整个赛季的百花队长更清醒一些,他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翻东西,一边忍不住给唐昊泼了盆冷水。
他说你才是百花的选手,你为什么要听那些都没来过宿舍的人胡言乱语?
话音落下,整个昏暗的屋子里陷入沉默。唐昊仍旧挣扎在梦中不愿醒来,但是邹远不肯放过他。
烟盒里塞着打火机被扔过来,砸在唐昊的额头上。红了一片,但是没人发脾气。邹远只是看着他,嘴上咬着一根烟,咔哒咔哒的玩打火机。
“呼啸连季后赛都没进,他们为什么要留林敬言?”邹远这么说,说话的时候看见唐昊盘腿坐在床上,抽出一根点上,啊了一声。
百花的少年跟着前辈们不学好,唐昊动作流畅的把烟灰弹到地上,烦躁的捋了一把头发,他说那也不能这么没人情吧?
唐昊是打心眼里认定了战队会给他买唐三打,所以他想尽一切说服自己,把呼啸会卖账号卡这个事儿给合理化。然而仓促间编出来的理由漏洞百出,邹远站在那儿,冷笑了一声。
他说你跟谁讲人情啊?当年队里找人替孙哥的时候讲人情了吗?
“清醒一点吧大哥,咱俩十五岁进的青训,别装可爱了行吗?”邹远似乎是忍无可忍了,他不想陪唐昊继续在梦里沉沦,所以把话给说的残忍而又冷静。
有点无奈,有点辛酸。唐昊会接任唐三打这事儿差不多已成定局,所以邹远在这一瞬间觉得他最亲密的朋友有点自私。
毕竟黄粱一场好梦,赚醒之后唐昊走或者留,他都是青云平步。而邹远不一样,邹远或许还要苦熬。
所以他把话说的直白,唐昊听着,然后话赶话的就上了头。烟头被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之时他一条腿踩在地上,另一只腿还跪在柔软床铺里,开口的语气很平静。
小远,我从来没他妈泼过你冷水。
唐昊阐述已发生事实,整个第八赛季里,所有人质疑邹远的想法,质疑邹远的技术。全世界都跟他作对的时候只有唐昊出来说话,他说我觉得队长说的对,说按队长说的来吧,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队长说的不对?
他说你们随便,我听邹远的,他说的对。
所以唐昊问心无愧的觉着自己被背叛了,邹远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反驳他精心或敷衍编造的理由。这样的认知让十八岁的少年心下烦躁,所以唐昊仍旧维持那个姿势,开口说话。
你怎么知道呼啸会放弃林敬言?唐昊笑了,他好像在挑衅他,咬牙切齿的继续开口。
他说邹远,百花也没进季后赛。
没错,百花也没进季后赛,那么按照你邹远的想法你是不是也要被放弃了?唐昊想要这么说,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说出来。青春期的口不择言持续了三秒钟,然后他惊慌失措。
“对不起,对不起。”唐昊道歉,他看着对面那双眼睛,语速很快,他说对不起,我把话说过了。
没关系。邹远这么回他,然后烟头被按灭到电脑桌上的绿植之中。年轻的百花队长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之后外面已经是黄昏。
残阳似血,邹远就这么手无寸铁的浴血而立,他开口说话,没有语气,也没有表情。
没人接手百花缭乱,邹远这么说,他说如果有,你以为我还能站在这里?
他妄自菲薄,唐昊一言不发。年轻人们在夕阳中沉默,他们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很多。
而在这个夕阳里,张佳乐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他在家里听见手机铃声响起。霸图的人已经同他接触过了,所以韩文清的电话并不太出人意料。
“老韩?转会的事儿?“所以张佳乐开门见山的抢话,那边似乎也没打算多客套。韩文清嗯了一声,说你有什么要求或者问题没有?我们可以商量。
韩文清是个宽厚且天真的人,他愿意为了自己的梦想付出任何东西。然而张佳乐的天真已经在一次一次的屏幕黑白之中被磨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没有如同小说里那样,只说我想拿个冠军,而是一刀见血,直接说到了最不浪漫的地方。
他说我的合同能签几年?他说我能稳定首发出场吗?
张佳乐没跟他说虚的,霸图的计划听起来恢弘且庞大,就像一首旧时代的史诗。可是他已经二十五岁了,曾经跟孙哲平一拍即合组建战队的热血早就消散,他只想知道,韩文清的磅礴叙事中,他到底是个背景板,还是主角。
“争取过了,最多签三年,能稳定首发,但是不排除轮换可能。”韩文清也直接,他说的痛快。张佳乐嗯了一声,他把自己摊到沙发上,沉默着在心里算账。
张佳乐算自己的年龄,他想一个赛季横跨两个自然年,跟霸图签三年合同,那第十一赛季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霸图是电子竞技俱乐部,不是慈善机构。张佳乐知道自己复出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给百花惹了多大一个烂摊子,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我要是像老林那样,没准能跟我签个五年。张佳乐这么想着,他知道自己是个烫手山芋,倒是不抱怨,毕竟脚上的茧子都是自己走路磨的,怨不得旁人。他当年突然撂挑子是不仁,那就不能怪别人此时对他不义。
所以张佳乐对于合同以及一切后续都接受良好,再韩文清看来,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继续说话,说了个石破天惊。
他说那我要百花缭乱。
“我可以自费买,我也知道霸图能给我弄出来一个挺不错的弹药专家。”张佳乐这么说,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笑意,他说但是我只想要百花缭乱,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话没说透,但是电话那边的韩文清听懂了。张佳乐的意思太显而易见,他接受自己在打三年,对冠军做最后的努力,然后退役。
而在这拼死一搏之中,他想带上百花缭乱,带上他的老朋友,一起拿个冠军。
张佳乐狮子大开口,说的很平静,韩文清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所以他短暂的沉默,沉默里,电波那边继续开口。
“韩文清,我觉得我值你们给我买百花缭乱。”张佳乐这么开口,扯起两三份笑就继续说话,他说我是谁啊?我是张佳乐啊。
他语气轻飘飘的,意气风发。于是韩文清被他说服了,被六年三进总决赛的张佳乐说服了。所以他当场拍板,毫不犹豫。
“可以,我们去沟通百花,等转会窗开了就落实百花缭乱。”韩文清说的斩钉截铁,一个人就做了战队的主。张佳乐听完了,就在这边笑,他问,说霸图要是不同意呢?
那咱们两个AA,你手头要是紧我借你。
韩文清声无波澜的开玩笑,却又好像是认真的。张佳乐被他说的愣了一下,然后很快的笑了起来。
他说好,我明天就去青岛。
然后他挂断电话。夕阳里张佳乐站起来,他伸出手去抓住一缕夕阳的时候觉着自己好像还是十八岁,耳边还有故人声响传来。
故人说什么?故人说你技术不错,要不要跟我来个组合。
昔年旧事,张佳乐在短暂的回忆之后去关电脑。屏幕里弹药专家站在哪儿,一身装备精挑细选,竞技场胜率很是好看。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觉着自己满腔悍勇。
第二天早上,张佳乐起的很早,准备出发去青岛。韩文清大气,给他打电话说可以报销机票,而他拒绝了,说不坐飞机。
你坐火车?还是高铁?韩文清在电话那边皱眉头,他跟张佳乐认识这么多年,还是觉得自己理解不了他的想法。昆明到青岛,可不是什么近距离。
他觉着这有点离谱,然而张佳乐总能让他更觉得离奇。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句不是,然后告诉他,我开车过去。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韩文清觉着他有点神经,但是也没说什么,毕竟合同还没签,他现在还管不着他。
张佳乐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隐约记得当年他跟孙哲平大吵了一架,吵完之后冲动消费,买了辆车。
这车一直没换,他记得他说过,他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再开个三五七年,划算。
是可惜世间种种不尽如人意,他们一起去过最远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还是玉溪。但是说出去的话总是不好违背,所以张佳乐把外设甩到后座上,就准备出发。
这是他一个人的旅行,甚至算不上旅行,但总归也算是圆满了当年说的话。
所以他按着导航上路,开车上高速。过了收费站之后张佳乐看了一眼后视镜,硕大“昆明”二字高悬于此,他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
再见啦,孙哲平;再见啦,唐昊小远。
再见啦,百花。
他这么做一场单方面道别,然后打开收音机,音乐声里他把他的一腔孤勇他的失意落魄,他的十八岁,他的玫瑰园,都给留在了身后。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天涯碧连天。
闻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电台里放着歌,张佳乐踩下油门,他跟着唱,然后一路去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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