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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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张佳乐并没有在那种类似于窒息感的悲伤中耽搁太久，他向来是个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的人。

所以他就这么站在桌边，被划破的手指塞进嘴里。漫长痛苦的余韵尚未袭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下午两点半。

距离第八赛季开幕，还有十六天。

所以张佳乐当机立断，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打电话。下午大片阳光透过玻璃撒在身上，手机里彩铃听了五分之一遍，电话接通。

“经理，我是张佳乐。”他说的很认真，好像是当年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样。经理被他少见的庄严肃穆弄愣了，想问一句你放假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可刚说出一个你之后，剩下的话就都被人给抢了。

我要退役。

他说的斩钉截铁，好想完全没有了回转余地。经理这回是真愣了，张佳乐听见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再一顿兵荒马乱之中，那边开口。

“张队，不管出什么事儿，你先别着急。”一贯的老好人这时候展现出自己优秀的职业素养，冷静的开始平事儿。经理语速不快，他好言暗度张佳乐，然后又开口，问他在哪儿。

我在训练室。张佳乐这么说，语气发虚。经理听出来了，嗯了一声，说话的声音仍旧温柔平淡。

他说小张，没事的，你别怕，我马上就到。

这句话说完，电话被挂断。张佳乐看着手里已经黑掉的屏幕，喃喃自语。

我在怕？

他神经大条惯了，向来都是后知后觉的那一类人。张佳乐呆呆的站在那里，脑子里是经理不知前因后果扔下的一句安慰人的话，反复咀嚼。

我在怕什么？

张佳乐闭上眼睛，第三赛季，第五赛季，第七赛季，一次次黑白的屏幕如同走马灯般出现在眼前。

苍天可见，前几天他还满怀勇气，每个白天再北京的医院里试图找到孙哲平，然后带着一身消毒水味道去黄昏的麦当劳里排队。

他想告诉他，说我们又输了，但是明年我们会拿冠军。

只是这句话没说出来，心里吊命的那口气，泄了。

所以他后知后觉的开始觉得怕，汹涌如潮水般的恐惧在被点醒之后一瞬间袭来。张佳乐觉得自己像一块漂泊在海上的木板，无依无靠，无所适从。

这样的感觉让人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坐在椅子上，把脚也收上来。整个人蜷成一团时候张佳乐紧紧的盯着手中的账号卡，他好像什么都在思考，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思考。

经理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好脾气的人在下午三点过一刻推开训练室的玻璃门。大片大片的窗户外烈日高悬，整个房间里都是一种欣欣向荣的明媚。

张佳乐就坐在光里，他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什么也没有干。

经理看着这样的场面，终于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是当年孙哲平那件事的亲历者之一，整个百花至今仍旧心有余悸。

所以他平稳而又温和的开口，叫一声小张，问一句你怎么了？

啊，经理你来了啊。张佳乐终于回神，他用一个艰难的姿势转过头去看向门口的人。打了个招呼之后把手中的账号卡放到了桌上，站起来，靠着椅背说话。

我要退役，他斩钉截铁，说我打不了了。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张佳乐不想说那么多了，只是轻飘飘的开口。经理嗯了一声，然后示意他坐下，三十大几男人足够成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自己也拖了一把椅子坐下。

“出什么事儿了？张队，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经历仍旧是开口，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那边平静，张佳乐也很平静，他没有坐下，只是仍旧站在那儿，开口。

没出什么事儿，是我自己不要强，我输怕了。

张佳乐说话的语气好像只是谈论今天的天气，他说完这么一句之后坐下，双手撑在膝盖上抵着头，不肯再发一言。

经理在耳边劝他安慰他，而张佳乐只是自顾自的在想，他想他并不意外。

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当年西部荒野，张佳乐觉着自己碰见了生命中最奇妙的十三分之一，所以他热血上头，就走上了不一样的，完全未曾设想的人生。

这并不是他所想过的，张佳乐没什么太大主意，做事儿基本靠热血上头之后的一腔悍勇。所以孙哲平走了，战队说只能是你了，所以他就冲上去，恨不得豁出一条命来的拼。

只是为了给他的奇妙际遇、他的灿烂玫瑰、他的瑰丽梦想拿一个冠军。

可是最开始一定要冠军的就不是他，张佳乐曾经并不觉得他一定需要冠军来傍身，他不是个特别要强的人。

想到这儿，张佳乐笑了。他忽然就大笑出声，经理被他吓了一条，连忙问怎么了。而已然笑的失声了的人又一次热血上涌，他站不起来，就坐在哪儿连连摆手开口。

没事儿，没事儿，我想起来点事儿。

他这么说，想起那年，米线热腾腾雾气外孙哲平跟他说话，说不能让小流氓对你的梦想负责。

那我就应该对你的梦想负责吗？

张佳乐仍旧在笑，他闭上眼睛，一边遥远的问着听不到的人，一边想起了那句几乎要逼死他的祝福。

——祝我最勇敢的朋友张佳乐，身体健康，战无不胜。

一切种种，良言善语都成杀人刀。张佳乐睁开眼睛，看着经理，开口说话。

他说现在才三点多，我先去注销选手证，交接手续明天再办吧。

孙哲平最勇敢的朋友在此时仍旧勇敢，张佳乐胆子大，他仍旧处在庞大恐惧的漩涡之中，却继续肆意妄为。

经理看着他，想说别这么任性，却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这两年半的百花，他是亲历者，他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于是他只是在张佳乐离开之后叹了口气，最初的百花他听说过，却没想到，当年的浪漫梦想一语成谶。

百花才好，可是花有花期，短暂的开过，燃尽了一切，然后凋零。

客观规律如此，谁也无法改变。

所以张佳乐就这么退役了，他用三天时间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有人劝他，所有人都在劝他，但是他一意孤行。

于是所有人都没办法了，他们只能放他走，看着他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盒子走出百花俱乐部的大门，就此离去。

孙哲平的时代结束了，张佳乐的时代也结束了。

百花没有人再去联系他，只有新赛季开赛的前一天，邹远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下午三点手机响起，晨昏颠倒的张佳乐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枕边的手机。然后滑动解锁，点开新消息，眯着眼睛去看。

屏幕上只有一张照片，点开，放大，是一张选手证。上面写着选手姓名：邹远；账号卡ID：百花缭乱。

挺好的。张佳乐这么回了三个字，然后他看着前置摄像头下方那串长长的备注，出神。

百花青训—弹药—邹远

漫长的潜水让邹远看起来跟手机里许许多多的人都很相似，张佳乐想了想，他回忆这是什么时候改的。大概是第五赛季，也可能是第四赛季的夏休。

他想不起具体的时间了，绞尽脑汁后只觉得那些日子已经如同上辈子一样久远。手机也不容他细想，叮叮当当想了一串，邹远给他发了十几条语音，长长短短，错落有致。

张佳乐没听，他只是把邹远备注里全部的前缀删掉，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名字的时候手机被扔回枕边。

他又拉起被子，做一场沧海桑田大梦。

他睡了，其他人还醒着。第八赛季的百花，所有人都成了曾经的张佳乐，一个个偏执且神经，拼着一口气，却不知道这口气是什么。

唐昊尤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这个赛季里开始频繁的被排到出场名单之中。强硬的前任百花缭乱留给他们的烂摊子大的让人可怕，张佳乐始终在战队开一言堂，他什么都不跟人商量。

他不跟人商量，所以在他离开之后大家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没有人出来挑这个大梁，邹远惶惶而不可终日。

百花的弹药专家们似乎都有个相似的灵魂内核，他们拥有无尽绮丽幻想却始终需要别人来支撑。而小邹队长并没有张队长强硬。

毕竟曾经张佳乐靠孙哲平一句杀人不见血的话吊命，邹远却一无所有。

得有人站出来。唐昊在训练室里因为全明星周末大吵大闹的时候这么想，他坐在那儿看着所有人，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东西都快定下来的时候，才忽然站起来。

“你们吵什么？能不能听听队长怎么说！”

惯常是个刺头的小流氓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勤王，邹远站在白板前很是感谢的看了他一眼。所有人都沉默，被忽略了半个小时的队长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时间。

事实证明，邹远没有经验，他做不到很好，但是只要有人肯站出来铁他一下，他什么都能做。

他闭上眼睛，说唐昊，你得去打新秀挑战赛，打呼啸林敬言。

唐昊在他闭上眼睛之后瞪大眼睛，他还记得自己的首秀。那场比赛他输的一败涂地，所以他想说不行，但是他知道，这时候他不能说。

因为他是百花去年最值得自豪的新秀，也曾经是战队用来孤注一掷梭哈的牌。孙哲平与张佳乐的时代死了，他唐昊是全新的人物，是百花的下一个时代。

更何况前任百花队长对他说过，说你他妈得踩着我们飞起来。

所以旧神赫赫威名里他点头，窗外落雨，四季如春之地遇雨成冬，北风卷地，百草枯折。

猎猎风声呼啸，唐昊开口，说好。

训练室里沉默，张伟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没有参与争吵也口干舌燥，想都他妈是疯子，孙哲平走了，张佳乐疯了，带的所有人都不太正常。

于是那场比赛，唐昊沉着一张脸走进比赛席。他刷卡，登录账号，然后等待角色载入，擂台上百花的流氓刷出。

德里罗入场，唐昊踩着旧时代里百花的墓碑，借力，跃起，向着浩瀚天空飞去，试图成为一颗星。

一夜成名，他做到了。

那天晚上的闪光灯都亮给他，花团锦簇里众人欢呼。观众狂热的叫声里到处都是呐喊与谈论，他们谈论今夜的登科新宴。

昔日龌龊无需再提，唐昊在夸张的溢美之词里从赛后发布会上走下来。万千光辉里邹远在选手通道的尽头等他，唐昊远远的看见了，所以他加快脚步，逐渐变成狂奔。

并不算长的一段距离，敞开拉链的队服被风吹起，飞舞的衣摆间少年们撞在一起，他们拥抱，在无人的角落大声嚎叫。

他们在庆祝，庆祝百花活了，庆祝一切都活了。

张佳乐看了那场比赛的开头，但是他在结果出来之前转台。虽然对不起老朋友，但是他知道那场比赛唐昊一定会赢。记满了战术分析的本子扔在俱乐部，他没有数据支撑，但是他就是知道，知道唐昊一定会赢。

那个赛季百花到底没有进季后赛，骂声一片中邹远独自一个人去开发布会。闪光灯之下百花缭乱无处遁形，众人责难，开口直白，他们说邹队，您对百花的下个赛季还有信心吗？

“我没有。”邹远坦诚，他知道自己这个赛季打的确实不好，于是干脆不再死鸭子嘴硬。所有记者哗然，他们觉着百花自暴自弃，也问百花是不是打算就这样了，保级，随便打打，大家混个三年五年，然后退役。

邹远认真且耐心的听着记者说完这长长的一串话，然后他摇了摇头。即将成年的弹药专家站起来，鞠躬，然后直起腰，开口说话。

“很抱歉我让大家失望了，”邹远这么说，诚恳且不打算做任何辩驳，他继续开口：“我知道我现在直接引咎退役都不会有人挽留，但是我不会。”

因为我是百花的队长，邹远这么开口，他话锋一转，说你们不能对百花失望。

我不是天才，对不起，他又道歉，仍旧诚恳的说是我辜负了百花缭乱。

说到这儿，他突然挺直腰背，万千闪光灯汇聚成的银河晃的人睁不开眼睛，所以年轻的百花队长没有强求，他双目紧闭，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刀刀见血。

他说，所以，你们只能对邹远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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