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
-----正文-----
21.
往北方去的路上天气变热又变凉,张佳乐看着窗外的风景闪过,忽然觉得有点庆幸,庆幸自己是在初夏时节出发。
这么多年打比赛走南闯北,他见过寒冬里的北方,满眼草木凋残。夏天就不一样了,夏日里的大江南北都是一片郁郁葱葱,都是一片欣欣向荣。
于是张佳乐也像一株植物似的,跟着收音机里的歌大声唱,生机勃勃开始光合作用。
他这边兀自生机盎然,留在身后的玫瑰园里却已经是天翻地覆。
邹远靠在墙上大口喘气,账号卡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百花缭乱有些年头了,所以边缘四角都被磨的薄且锋利。他就这么发狠的攥着,划破掌心之后血顺着突出的腕骨流下。
一分钟之前邹远刚刚从经理办公室里走出来,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持体面,转身,关门。
然后他站在走廊里,如同一条脱水的鱼一样拼死呼吸。
唐昊本来是在外面等他的,看他出来之后还没来得及问一句经理说了什么先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惊到了。所以他匆匆忙忙的跑过去,蹲在邹远的面前。
他用自己的手去掰他的手,用了好大的力气,纹丝不动。
“小远,你松手,你先松手。”徒劳费力的唐昊这么说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言相劝。然而年轻的弹药专家充耳不闻,邹远只是又暗暗的加了一分力气,仍旧紧紧攥着。
没有办法。唐昊此时想尽了办法也无法抗衡看起来瘦弱的邹远的力气。所以他也急了,同样十七八岁的人没什么好办法,一股怒气上头,唐昊想也没想,一拳招呼过去,大声的喊。
邹远!你他妈先把手松开!你想不想打职业了!
他这么说着,邹远被他打的把头侧了过去。手还在用力,他一言不发。唐昊没辙了,他只能继续去掰那只手,生怕他的朋友留下什么治不好的伤。
这里是百花,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然而这一次唐昊到是没费什么力气,邹远在他他开始动作之前忽然的,毫无征兆的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账号卡掉了下来,上面贴着一张白色的名签
那名签还是张佳乐写的,龙飞凤舞的潦草。
他写的,百花缭乱。
邹远仍旧靠墙站着,他仍旧大口呼吸。手上的血没有止住,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也落在账号卡上,花上一片殷红。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唐昊急的不行,他从来没看见过邹远这个样子,去年夏天没有,今年夏天也没有。面前亲密的朋友从不哭喊叫骂,只是平静的接受一个又一个事实。
现在的邹远依旧这样,他转过头看着唐昊。一双眼睛里漫长的痛苦弥漫开来,他没哭,只是说话,常怀戚戚。
唐昊,他这么叫了他一声,说如果我退役了,你能记得我多长时间?
什么?唐昊下意识的问了这么一句,然后当场愣住。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他会记得邹远很长时间,可是他不敢确定。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的朋友才十八岁,怎么也没到该退役的时候。
出什么事儿了?小远,你说出来,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组织了半晌语言之后,唐昊这么开口。然而邹远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垂着脑袋靠墙站着。他看着地上的账号卡,低声笑着开口。
“霸图要买百花缭乱,经理答应了。”这一句话出口,已经胜过万语千言。唐昊很明显的愣了一下,然后年轻男孩子小声开口,咬牙切齿。
张、佳、乐?
他把每一个都给咬的很重,几乎要把一口牙给咬碎。邹远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摸烟,蹭了自己一裤子血咬住一根,同样笑声的开口。
“经理没说,但是听那个意思应该是乐哥。”邹远的情绪已经好了不少,他看了看对面唐昊脑袋上那个明晃晃的禁止吸烟,捡起了账号卡的同时叹了口气,继续开口:“走吧,回宿舍说,别在这儿杵着。”
他这话音里听起来没有什么感情,唐昊嗯了一声。他有千言万语要说,一刻都等不了了。所以邹远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攥住,有人拽着自己飞奔。
天光下是朗朗晴空,少年们在高楼之间奔跑着,夏天宽大的短袖里灌满了风,也咬紧了嘴唇。
宿舍楼里空荡荡,这个暑假百花除了他俩没人留下。所以唐昊把邹远给掼到了门外的墙上,仍旧咬牙切齿的发问。
他说邹远,你真就一点脾气没有吗?
张佳乐留下的烂摊子是邹远收拾的,如今他要回来,就这么赶邹远走?唐昊凶神恶煞,他替他亲密而又伟大的朋友愤愤不平。
“你他妈弄疼我了!”邹远也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他被按在墙上之后终于是爆发出了这样一声大喊。穿云裂石声响吓死天边飞鸟,然后弹药专家又恢复往常神色。
邹远的情绪走的很快,他已经发泄完了。所以他此时从唐昊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半大男孩子们额头相抵,伸出手拢火。
打火机咔哒,与猎寻的声音相似。邹远看着青烟袅袅之后的唐昊,摇了摇头,开口说话。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邹远说的平平常常,然后他举起手来看了看,阳光下伤口已经干涸,只留下一道皮肉外翻的痕迹,也不知道刚才用了多大的力气,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疼。
邹远觉得有点可笑。所以唐昊就这么看着他仅剩的战友,笑意盎然。
发脾气又什么用?邹远开口,他清醒的很,所以他把话讲清白且直接,他说唐昊,我不是你,也不是乐哥。
我没立起来,我凭什么发脾气?
邹远笑了,唐昊啊了一声。
然后他伸出手抹去眼泪,邹远哭了。
这是唐昊头一次看见他的眼泪,一整个赛季的惶惶然中邹远没哭过。百花队长话不多,就总会站在那儿,听他们吵架时候口不择言,然后等他们吵完了,继续说训练和比赛的事儿。
然后他们去打比赛,不管输还是赢,邹远都一个人去开发布会,回来之后继续站在那儿,听他们吵架。
唐昊一度觉得他这个朋友跟个木头人似得,少言寡语,别人说什么刺耳的话,他过耳朵一听,浑不在意。
而现如今这尊木头人在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哭,一边哭一边喊。
我不甘心,我才十八。
邹远这么说着,唐昊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脑袋上在这时候飘过一片云,然后又被风吹散。
风停下来的时候张佳乐的笔也停下,霸图经理的办公室里他坐在桌案这一头,签一式三份的合同。
条条框框细则全都核对好了,抬起笔又落下,然后再抬起来,张佳乐仍旧是前程似锦。而就在那锦缎之中在旁边坐了半天的韩文清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
他说走吧,我带你去训练室看看。
张佳乐行李还都放在车上,此时此刻也不着急拿,所以他嗯了一声,就跟着韩文清走出了经理办公室,一路往训练室去了。
霸图俱乐部离海边不远,走廊里都能听见阵阵海鸥传来的鸣叫。张佳乐顺着声音抬头,他透过窗户看到了一片海,所以他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生长在亚热带高原上的人头一次看见真正的海,张佳乐望着那辽阔水面想起滇池。他记得前年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他跟唐昊在那附近放过烟花。
昆明没有海,但是有海埂大坝。张佳乐忽然就笑了,然后他在韩文清身后摇了摇头,开口说话。
他说训练室能看见海吗?
“看不见,宿舍能看见。”韩文清头也不回的往前走,这么说着,他不是一个很有浪漫情怀的人。所以张佳乐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跟着他继续走。
训练室里这时候人也不多,张新杰坐在电脑前看一个满是文字的页面,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之后转头,看见他们两个,打了声招呼。
“队长,前辈,你们两个签完合同了?”一贯严谨自持的战术大师这么开口,韩文清嗯了一声,回了一句签完了的同时给张佳乐指了几台机器,示意他可以自己选一台。
张佳乐选了其中一台,连自己的外设,驱动的时候听见张新杰的声音透过几台电脑传来,他说前辈,你去过宿舍了吗?
“还没呢,新杰,我这么叫合适吗?”张佳乐回了一句,然后下意识的起话头聊天,说到一半之后又转了语气询问。他跟张新杰除了打比赛没什么深交,怕自己冒犯了。
而张新杰对这个称呼到是没什么意见,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就听张佳乐继续说下去,说你放假不回家吗?
“要给林前辈准备账号卡,最近在跟着公会抢boss。”张新杰回的四平八稳,语气没什么波澜。张佳乐哦了一声,看电脑屏幕上外设驱动成功,所以他干脆站起来,全心全意的聊天。
他说你们霸图气氛真挺严肃的,以前在百花的时候我们都没人喊前辈。
张佳乐没话找话,他有点不太适应这气氛。毕竟曾经的百花是他跟孙哲平俩人从无到有拉起来的,一帮人江湖草莽出什么,。如今张新杰这么一板一眼的,他还真有点不适应。
“咱们霸图。”韩文清这么纠正他,然后他摇了摇头,继续开口,说林敬言晚上的飞机过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接他?
行,张佳乐这么答应了下来,然后他关上电脑,说自己先回去收拾收拾。
张新杰热心且准确的告诉了他宿舍的位置,张佳乐道了谢,然后自己溜达着去把行李都拿上楼。看门的大爷给了他一把钥匙,然后他就打开了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家”。
宿舍都差不多,霸图的跟百花的都差不多。张佳乐一边收拾自己鸡零狗碎的东西一边胡思乱想,他想起刚搬到东风广场那年,他跟孙哲平俩人也是拎了一堆乱七八糟东西去的。
如今他东西也很多,张佳乐收拾行李的时候几乎是盲扫,所以如今到是翻出来很多自己都很久没见过的小玩意。
比如一盒耳钉。
这好像还都是打职业之前买的,张佳乐这么想着。他想他跟孙哲平去注册俱乐部那天,从工商局回来自己就被按着摘了一身丁零当啷的小首饰。
戒指都是铜的铁的不锈钢的,再说职业选手不方便带,所以都扔了。耳钉都是金的银的,倒是留了下来。
也不知道耳洞长没长死。张佳乐这么想着,他忽然就来了兴趣。于是收拾到一半的行李也不管了,往那儿一扔就拿着那小盒子进了洗手间。镜子前他拿银针比划,试探着往里穿。
太久没带过这些东西了,直到韩文清来敲门的时候,张佳乐才从厕所里出来。然后霸图队长看着他今天刚签下的队员,皱着眉头开口。
他说你这一耳朵都是什么?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
认识你之前就打了。张佳乐随口这么应了一句,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七个耳洞全被通开了,挂的琳琅满目。
韩文清没说什么,他只说走吧,一会儿耽误了。
霸图俱乐部离机场不进,他们到的时候林敬言已经取完行李了。两边人马对接时间刚刚好,张佳乐在他上车之后转头,笑嘻嘻的开口。
他说好久不见啊老林,想我没有?
我想百花门口那只猫都不想你。林敬言跟他开玩笑,他们两个私交倒是不错。
当年职业联盟就是个草台班子,选手注册全得去北京总部。方士谦好像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衣着不符合要求,急急忙忙的跟他们几个搭话。
他说哥们儿,我微草的选手,你们衬衫等会儿借我穿一下呗?
“当年方士谦借的谁衣服来着?”张佳乐忽然想起这一茬,他忘了最后的结果了,所以随口就把问题抛给了了林敬言。
而林敬言也思考了一会儿,他好像得出了答案,所以看起来有点犹豫。张佳乐看出来了,所以他一叠声的催,他说到底是谁啊,不能是借的小女孩儿的吧?
借的孙哲平的,他们两个因为这件事一直关系不错。
宽厚的好老人不想提孙哲平,生怕触了老朋友的伤心事。而发问的人倒是没想那么多,张佳乐笑着嗯了一声,继续开口。
他说我寻思也得是他,方士谦那么高大个子,咱俩衣服他穿不进去。
张佳乐笑呵呵的,他早就把这篇翻过去了,只是刚通开的耳洞有点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