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子里有米粉。
-----正文-----
这天天空灰蒙蒙的,看样子是要下雨。田里的男人女人都早早收工,回家听广播去了。
唯独有一个人例外。
她走得摇曳生姿。镜头从她晃动的饱满胸脯上移到脖子,接着再慢慢到紧促的眉心。她穿着干净的短衫,袖子利落地卷起,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摄影摇臂一路跟随着美林,空镜下的女人似乎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色彩。
机位走到她的正前方,对准纤细苗条的腰身来了个特写,背景已经换成画了许多红色标语的墙面。细腰,大墙,红色横幅,镜头语言构成强烈的束缚。美林停住了脚步,她站在诊所门前,仔细地理了理头发。
镜头对准踩着布鞋的脚后跟,美林一抬脚,地上的些微尘土就溅到了镜头前。凌睿正在诊所里给人问诊,看病的是个男人。他拿着药包,出门的时候路过美林,眼睛飞快地从她领口往下瞄,偷偷摸摸憋着笑。
美林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男人立马跑了,脑子里还在回味那股劲儿。凌睿收拾好桌面,用温水洗了手,再拿干净的帕子擦干——“比个女人的还白!”美林面上带着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眼神牢牢盯着凌睿。凌睿坐下,张口——
“卡!”谢导皱着眉,对这一条不是很满意,“来。美林往左边一点,注意机位!凌睿,哎呀凌睿,你又没反应了!你怎么每次都这样?”谢导亲自下场,跑到俩人中间讲戏。
他以为龚俊是不专心,所以没接住。
谢导讲着讲着,忽然发现龚俊是真的不知道接戏的契机,难怪老是断!哎呀,这种东西学校老师不是早就教过了嘛。现在抱怨也是无济于事,谢导只能解释说:“接戏的档口不是写在剧本里的,你要读懂人物啊!要看对手、看对手,你自己判断什么时候给反应。”
谢导叹了口气……都怪这个张哲瀚!
片场外,霸占了张苏椅子的张哲瀚正在啃苹果,忽然莫名其妙被导演瞪了一眼。他无辜地眨眨眼,然后发现王智拿着台本,也在看他,表情一言难尽。张哲瀚快乐地啃了口苹果,眉眼一弯,冲王智灿烂地笑。
脑子里有水的人没见过吧。
一定要看,很好笑。不能就我一个人和他搭戏!
张哲瀚三两下啃完苹果,把核塞给张苏,从椅子上一下蹦起来。张苏拿着纸巾去给他擦嘴,心想:哲瀚今天怎么看起来有些亢奋?张哲瀚把纸巾揉成一团塞在手心,走过去实地教学。可见他心里嫌弃归嫌弃,却从没想过放弃。
这场戏是美林和凌睿的对手戏,比较少见,因为这两个人物的剧情线很弱。他们两个人对上的原因不用说,那就是王越。王越的存在,使得美林和凌睿一下就产生了避无可避的联系。那么作为纽带,这场对手戏的交锋,应该以王越为潜在筹码来拉扯。
龚俊觉得挺委屈的。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背台词了,一举一动都是照着剧本走。龚俊觉得自己没有错。导演的意思……难道是要我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龚俊越想越觉得这话有理。哎是啊,可不就是要加入一些巧思吗!龚俊兴奋起来。
不幸的是,张哲瀚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轻轻拍了拍龚俊的肩膀,非常及时地把龚俊的缪斯女神一巴掌拍死。“我问你,你是凌睿,你和王越现在是什么关系?”张哲瀚从他手里抢走台本,像个临时抽查的老师一样。
咦,这题我会。
毕竟才演过,张哲瀚淋了六桶水,可算让那段戏顺利过了,龚俊很快回答:“暧昧。”按照剧情线,其实这场戏的顺序应该更往后,所以王越和凌睿之间的关系是比暧昧还要更进一层。不过龚俊这么说,勉强也算对,总之不是错的。
张哲瀚继续解释:“你看,美林这次为什么要来找凌睿?她是知道了,起码是怀疑王森和凌睿的关系了,对不对?”龚俊点点头,这个他懂。张哲瀚想再进一步诱导他,说:“你是凌睿,那么她是来找你——”龚俊灵机一动:“打小三!”
张哲瀚对他这个形容简直哭笑不得,马马虎虎也算行吧。“打小三就是要示威,美林是来示威的。但是注意,这是同性恋,美林不可能宣扬,她是来试探的——”张哲瀚话还没说完,龚俊立马接话:“那凌睿怎么办?”
很好,教育总算进入了正题。龚俊恍然大悟,自己明白过来:“凌睿在和王越搞暧昧,美林来挑衅凌睿。凌睿心里不舒服,他生气!”
啧,算是对吧。张哲瀚想着龚俊这两天挨骂挨得有点多,决定鼓励他一下:“哇,很厉害嘛!心理把握得不错,龚老师。”龚俊得意地笑,把头一仰:“那是,我背了八遍台词!”
场内拍摄继续,张哲瀚抱着手臂站在场外,边看边微笑。
王森问他是不是下一场就轮到他了,张哲瀚点点头。“来,咱俩合照,给薇姐发过去吧。”王森一把揽过张哲瀚的肩膀。他们俩人是同一个公司的,王森比张哲瀚年纪大。可在演艺圈,真要算论资排辈,俩人几乎同时出道,这就不好以师兄弟相称了。
张哲瀚其实挺喜欢和王森相处的,因为王森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相处不费劲。就像现在这样,把合照发给赵薇,再加上一两句新年吉祥话,这就算是和解了。毕竟人家是老板,不可能真的闹翻。张哲瀚也拿出手机,给赵薇发了新年问候,然后又发朋友圈。
俩人亲亲热热地勾肩搭背,摆了个pose。张哲瀚今天特别亢奋,发疯的欲望一下就上来了。王森比他高,张哲瀚偷袭他,一下跳到他背上,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笑嘻嘻地说:“哥哥抱我!”花絮导演家里刚生完二胎,觉得这一幕其乐融融,立马给他们录下来,编了个新花絮剧本。
不远处,张苏看到这一幕,心里默默计数:第109个。
钢笔在纸上刷刷地写字,凌睿在记录症状,诊所内一时间无人说话,陷入了静谧。美林是个聪慧的女人,她不会直接说破,她只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然后在适当的时机下刺探一两句。凌睿手里捏着那只褐色的钢笔,显得手指越发白皙修长,比女人的还好看。
凌睿注意到她的目光,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面上神色自若,仍然低着头,问:“还有哪里不舒服?”美林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就是腰酸得厉害。”她坐正身子,方便凌睿听诊,“凌大夫,我看一到晚上老是往你这跑,他身体真的没事吧?我就怕他瞒着我。”
美林面上带着忧愁,似乎是真心在发问。凌睿也笑了,还是没抬头看她,拿着探头去听美林肺部,说:“他身体一直那样,就是得吃药呗。白天地里忙,所以晚上来。没找别的女人,你放心吧!”美林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真是麻烦你了,凌大夫。”
凌睿摇摇头,说美林同志客气了,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那是应该的。他把探头挪到女人胸口,十分小心地避开不该碰的地方。美林的脸色一变,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问:“王越和我打算要个孩子。凌大夫,你看我这身子骨行吗?”凌睿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
诊所开着门,凌睿的座位朝向正对着片场外。张哲瀚正爬在王森身上,和他争论到底是哥哥“抱”还是哥哥“背”。他玩心很大,今天又特别亢奋,像患了多动症一样和王森闹。王森居然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随他上蹿下跳,时不时伸手扶他一把。
龚俊的嘴角下意识地一垂,凌睿的视线从美林脸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到她肚子上。女人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却发现好像什么都没看出来。“美林同志,你只是劳动时间太长,所以才腰痛。依据毛主席的指示,我们要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奋不顾身,可你也得爱惜自己身体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凌睿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美林不知道他听没听出言外之意,只能颇为失望地笑笑。
谢导喊卡,王智立马送了一口气。哎妈,和龚俊对戏的压力太大了。
当然,这不是说龚俊演得多好。寻常青年演员在遇上老演员,或者演技比自己成熟很多的演员时,会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气场震慑,容易被牵着鼻子走。一旦被牵着鼻子走以后,很难在这一场戏里演出自己的戏来,所以压力大。
如果是张哲瀚和王森,两人演技气场不相上下,就变成了斗戏。张力十足,非常有看点。对上龚俊,那就成了另一个极端。龚俊压根没有那种感知。他感知不到那种把对手卷进漩涡里的强大张力,自己更不可能演出那种气场。
一般情况下,这对一个演员来说是很糟糕的事情。可对于龚俊,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龚俊一心只想赚钱。龚俊演戏的风格就是没有风格,和他对戏的气场就是没有气场。
这种人,你可以说他是朽木疙瘩,也可以说他是可塑之才。王智很敏锐,她发现了一个小秘密。这个秘密,在场大概只有导演和王森明白——龚俊唯独和张哲瀚在一起的时候才最好看。
他只有在对上张哲瀚的时候,才会拥有极具感染力,甚至可以说,极具诱惑力的表演。龚俊其它的演绎也能看、能入眼,但是没有那种使人欲罢不能的效果。王智认为纵观影视界,那些有搭档的前辈艺人中,都很少能有形成这样独特磁场的。
王智觉得和龚俊对戏压力大,那是因为她提心吊胆,就怕龚俊出戏。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牵鼻子”,而演戏的演员一旦被这种情绪限制,反而没法把控自己的戏。此刻,王智发出了和王森同样的感想:神奇。真神奇。
比这更神奇的是这条戏过了之后,谢导居然冲龚俊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自从进剧组以来,拍摄进度已经过了一半,但确是龚俊首次在三条以内就过的戏。谢导把他叫过去,当然不是给他看镜头,而是夸了他一句:“这一条可以!欲盖弥彰、心虚,还有那么点醋意,都融合在一起。”
副导演也点点头,说确实不错,应该是龚俊入组以来,到目前为止个人最好的一条。龚俊被两个导演一夸,有些受宠若惊。可是他眨眨眼,转念一想:什么欲盖弥彰什么心虚,我演的明明是生气啊……算了算了,管他呢!对于不能理解的事情,龚俊的大脑自动停机。
“谢谢导演!”他很快又高兴起来,笑得五官乱飞,直接把导演的话也说了:“那个,大家、大家也都辛苦了啊,回去好好休息!”谢导摘下监听耳机,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回去个屁,还有其它戏呢。
场务摇摇头,一边打扫一边笑。龚俊双手合十,像个小孩一样给自己鼓掌。“太好了,我好像会了!会了会了。”他这么想着,十分高兴,甚至在原地蹦了两下。
其实我挺聪明的。龚俊又想。
根据多动症守恒定理,一动一静,一静一动。
张哲瀚现在就动不了了,下午的戏向谢导请了假,还真的变成龚俊说的“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张哲瀚动不了,他发烧了。他发烧的时候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感觉头晕目眩,他却表现得特别亢奋,难怪今天张苏总觉得他不对劲。现在吃了药,药物有镇定作用,张哲瀚安分多了。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太阳落山以后,郊外还是有些冷。张哲瀚裹着宽大的羽绒服坐在房车里,看着张苏读MRI的分析报告。他脑子里那颗东西是良性,虽然暂时药物治疗问题不大,但是医生的建议是尽快安排手术。张苏和他商量,张哲瀚说拍完戏以后立马去。
大概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也会感到脆弱。张哲瀚脆弱的时候就格外想他妈妈,可是他不想让他妈知道这件事。张苏看着自己发小可怜巴巴的那样,忽然就于心不忍了。他把门口那盆无花果搬过来,好让张哲瀚睹物思妈思个够。
张苏拿温水给他冲了维c泡腾片。张哲瀚一边喝,一边看着无花果,感觉这棵植物的生命力真是旺盛,长得好快,房车里都快放不下了。忽然间,张哲瀚觉得自己悟了。妈妈,我明白了!他咕咚咕咚把橘子味的水喝完,哈出口气,大喊一声:“坚强!”声音清亮,中气十足,还能再打十个龚俊。
说龚俊,龚俊就到。
龚俊土特产送四大家,这会儿轮到张哲瀚了。他这身型人高马大的,占地面积委实不小,房车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要么龚俊出去,要么张苏出去,要么张哲瀚出去。这个问题——甚至不能算是问题——根本不需要选择。
张苏站在房车外面和小雨微信聊天。小雨问他张哲瀚情况怎么样,拍戏拍得怎么样,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张苏都一一回答,于是小雨又问他:“那他现在在干嘛?”张苏回答说不知道。小雨急了,问:“你不知道?你在哪?”张苏说现在龚俊在哲瀚房车里,来送土特产的。
小雨抱着儿子坐在自家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一张方脸又差点皱成圆形。他很快发了条微信:“别让他们两个人呆太久!”张苏拿把椅子在房车外坐下,等着剧组来送饭,问小雨为什么。谁知道这一等就等了15分钟,小雨逗完儿子,发来微信:“因为我不喜欢龚俊。”
房车里,龚俊提着大包小包,问张哲瀚:“哎,我这东西放哪儿啊?”张哲瀚看着他就来气。他说想打龚俊,那不是没理由的。张哲瀚这壮得跟头牛似的强健体魄,如果不是因为那天淋了六桶水,春寒料峭的,那冷风一吹……以前工作再累,都不至于发烧。龚俊环顾了一下四周,自说自话地开始归纳整理起来。
又他妈的同手同脚,又他妈的同手同脚,又他妈的同手同脚。
龚俊开始跟他介绍起土特产:“……这个腊肠呢,就是你要把它挂起来。呃对了,你饭吃了吗?”张哲瀚不愿再看同手同脚,于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妈妈树”,听龚俊叨逼叨逼半天,烦得不行,粗里粗气地说:“没吃!没吃没吃没吃!!!”
龚俊不小心碰到了无花果的花盆,树苗差点被碰歪。张哲瀚用拳头捶他大腿:“滚滚滚,别撞到我的妈妈树!”他生病了力气还是很大,龚俊被他打得五官扭曲,然后疑惑地问他什么麻麻书的。张哲瀚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忽然又说:“柜子里有米粉。”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话了。
龚俊挠挠头,拿了米粉,给电磁炉插上插头。他又自作主张地去拿冰箱里的食材,就地取材,把刚带来的土特产里的笋干也用上了。张苏在外面拿着盒饭,扒拉着房车的小窗户往里看,然后坐回椅子上,一人干掉两盒饭。
龚俊出来带上门,张苏像是在特意等他,一反常态,忽然开口了:“哲瀚想要和你一起玩。”龚俊等着他,没等到下半句话,只好自己开口问:“玩什么?王者荣耀,还是今晚吃鸡啊?”张苏看了他一眼,又不说话了,脸慢慢涨得通红。
“我可不玩斗地主!土了吧唧的。”龚俊一双狗眼眨巴眨巴,笑笑说:“今天应该玩不成了吧,他不是发烧了吗?下次一起玩啊。”说完,他冲张苏挥挥手,示意明天见,就正式下班了。
张苏不常和人这样说话,更何况是龚俊这样一个对他而言并不熟悉的人,所以他才会脸红。尽管在三兄弟中,张哲瀚占据了金字塔塔尖,像个张牙舞爪的恶霸,张苏和小雨迫于其淫威,让他做老大,可是人都有不同的品质和性格,相辅相成才能走得久远。
张苏不像小雨那样人情练达,舌灿莲花。他沉默寡言又腼腆内向,却有一份独到的洞察力。小雨讨厌龚俊的原因,张苏可以猜出一二。可是张苏觉得无论怎样,张哲瀚都有自己的选择。作为朋友,张苏有自己的温柔和体贴。
当初在学校里,张哲瀚看到小雨拿出百元大钞买零食,羡慕得追着他、要和他做朋友,玩来玩去就成了真的好朋友。可是龚俊又穷又抠,有什么值得哲瀚另眼相看的呢?
那他一定是很喜欢他的。
张苏这么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