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往出走,步子又杂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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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梅汝堂跪在师父墓前,看着眼前的木牌逐渐融进夜色。
梅汝堂伸手去摸它,其上坑坑洼洼的,倒让他记起了师兄龚逸的脸,那时他决绝地说自己一定找办法救师父,最终却还是同那些疤痕一般,不知去向。
直待寒气袭上了身,梅汝堂才回过了神。
他想站起来,可膝盖已失了知觉,一动,便猛然栽了跟头。
他被迫躺在地,身下的草刺人,正不停地戳着他。抬眼是暗沉沉的天,高高悬着,早就黑透了。
夜幕低垂,透过它,梅汝堂仿佛又看到了师父,他和龚逸一提嗓,唱词句句精当,赢得坐下满堂彩。
那是花云将军最威风的时候。
梅汝堂在后台听着这出戏,也不禁跟着叫好。
他掀起帘幕,悄然扫视观众席,在角落处发现了夏邹先生,他放下茶盏,双掌一次次拍响。
放下帘子,梅汝堂奔回妆台,对着镜子里的人描眉画眼。
带了胭脂的刷子沾上双颊,留下的却是道道黑痕,随后便同泼墨般彻底染了梅汝堂的脸面。
再一望,所见还是暗沉沉的天。
梅汝堂不想再动了,他将目光投向远方,脑中一时什么都不再想了。
他要伴着寒气入眠,学那露水在晨间消失。
他浑浑噩噩地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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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所见竟是熟悉的。
四年前,他曾在这里给冯卉挽唱过小半年的戏。
帘子叫人拉上了,房间里光线不大好。
盖的是带花纹的被单,绣的是翠鸟儿;床头放着一杯水,旁边是一张矮凳,刷了大红色漆,瞧来与家具格格不入;木头做的书架占了大半个屋子,而今上头的空的,一本书都没有。
梅汝堂手撑着坐起身,伸展了指头。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干干净净的,没留一点瘢痕。
他蓦地忆起师父师兄要他往外跑的声嘶力竭,一心要他活下去,只觉自己膝盖愈发疼得厉害,昨晚躺在草堆里望见的夜幕,倒是慢慢变得模糊了。
梅汝堂理了理脏兮兮的衣领。
一句“夏先生”在他喉间滚了又滚,艰难地脱口后,他倏尔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吐出的每个字都难听极了。
“我……”
床头那杯水适时被递至梅汝堂手边。
梅汝堂缓缓将其接过来,水温不高,隔着杯壁传出了热气,顺着手指淌进了心底。
梅汝堂悄悄将他一望,腹内像是生出了异样的情绪。
夏邹不语,沉默地看着梅汝堂小口小口将白水饮尽,然后转身去了隔壁。
回来时手里多了套衣服。
梅汝堂悄悄地看夏邹,他面色严肃,眼神不大温和。
梅汝堂忙地挪开了眼,掀起被角,低头看向双膝。
裤子脏得遍不出颜色,成了裂开的布条,完全遮不住那处皮肤的青紫。
“小堂。”干净的衣服停在梅汝堂床边,放东西的人面色缓和了些,却只说了这一句话。
“谢……”不等梅汝堂有所回应,他推门走了出去。
11
梅汝堂在夏邹家住下了。
那日梅汝堂换好了衣服,便即刻去找夏邹道别。眼下大家都过的不安生,他本无意再叨扰,感激之词说尽后就欲离开。
夏邹轻声叫住他。给他捡了几个烧饼包好,收拾了几件衣裳,打了包交到梅汝堂手中,又嘱咐了许多,拍了拍他的头,要他保全自身。
梅汝堂谢了又谢,收下了夏邹准备的行装。
他在心底盘算着前途。
大师兄不知去向,可他他并非是能真正抛下过往独活的人,梅汝堂想去找他。
还有林余师兄。梅汝堂想到他的住所走一遭,如果师兄不高兴见他,那就分给他两块烧饼就走,尽量不给他添什么麻烦事。
如此想来,他到底还是举目无亲、没个归处。
思及此,梅汝堂怔了片刻,回了神,只脚已经迈出了门。
身后倏尔传来夏邹的声音:“小堂,你林师兄……他现在也过得不大好,你去寻他,不若在这住着。”他话说得断断续续,语气紧张得厉害。
他再开口时音量逐渐低了下去,倒更像是自言自语:“留在这,多一个人,也好多份生气。”
梅汝堂心尖猛地一颤,步子在空中停住了。
他一霎明白了夏邹前一句话的意思。
小半月前踏雪轩的情景涌入了脑海。
二师兄林余领着他从堆满了杂物的后门挤了出去,双腿才沾了空旷点的衣服,林余便匆匆同他告了别,就消失不见了。偏生师父师兄叫人毒打时,他又出现了。
梅汝堂亦知今世不乏不顾情谊的告密人,然他终归是没忍心往自己亲师兄头上想。
然而还是自欺欺人。
梅汝堂想他一直都是知道林师兄的为人的,虽没做过什么太坏的事,但他贪小便宜、总爱推卸责任,行事不总是磊落的。
正因此,哪怕夏邹的话说得模糊,他也能迅速明白过来。
师门犹是如此,夏邹呢?
纵使他性子温良,两人到底不过是主客情分,夏邹缘何这般周到?他也怕一个人孤伶伶地呆着吗?他还写东西么?他写的文章,如今能呈出来见人么?
梅汝堂找不着答案,竟只知夏邹的清雅,待他极其温柔。
他紧了紧手里的袋子,隔着布料摸到了那块烧饼。酥皮的。
梅汝堂仰首,就直直撞进了夏邹的眼波。
活似少时师父给他熬的银耳羹,白木耳被煮得软了,尝起来糯糯的,出锅时配上冰糖,甜意往往漫到心坎上。
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也变得像那羹汤,浑身上下软了大半。
梅汝堂忙地撤走自己的目光,不断在裤子上擦着掌心的汗,却是没忘应他:“那就麻烦先生了。”
12
自打梅汝堂住进来,夏家的窗帘就不辨昼夜地拉着,盖过了外面的天色。
纵使这院子僻静,仍能不时的听到喧哗声,总有人挥着戴红袖章的臂,邀众人一齐冲进某处,最后以拳打脚踢的声音作结。
梅汝堂双手随传来的响动微微颤着,原本捏在手里的几页纸从他指尖滑落。
夏邹弯腰把它们捡起,放回到桌面。
“去歇着吧,”夏邹轻轻拍梅汝堂的肩膀,“早些休息了。”
梅汝堂叫他拍得一激灵,不敢抬眼看他,只茫然地点点头,闷头往出走。他用凉水冲了脸和脚,冷得刺骨,冻得他回了神。
他换下浸湿的衣服,缩进了被窝,欲借褥子找回自己的体温,四肢却像是僵了,怎么都回不了暖。
房门叫人敲了三次。
梅汝堂应了声,便见夏邹进了屋,手头拿了个热水袋。他径自在梅汝堂床沿坐下,提了被角,把热水袋放进了被窝。
梅汝堂的眼睛顺着他的手寻上那个热水袋,而后便感觉周身染了些微暖意。
他伸长了颈子,打棉被中露出了脸。
夏邹竟还看着他。
他眼睛柔柔的,望向梅汝堂的目光温和,像是在吟诵着一首诗,万般含蓄,可梅汝堂生生从他的眼神中读出几句艳词。
在戏院里长大,就算再是单纯的人,也多少懂得其中的深意。
梅汝堂这才惊觉胸口透了风,低头一看,匆匆穿的衣服理得不大齐整,没能盖住脖子下面的大片肌肤。
梅汝堂也不解自己作何想法,却是没动,任领口那处朝夏邹敞着。
反倒是夏邹先低了头,垂首替他掖好了被角,轻声道:“夜里冷,可别凉着。”
语毕,他转身往出走,步子又杂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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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夏邹像是在有意避着梅汝堂。
饭点,他要生生等到菜凉才上桌,待梅汝堂放下碗,他才端起碗。拿筷子的动作急了些,不想手肘撞上了梅汝堂,夏邹连声道歉,反是梅汝堂怔住了,木木的模样,一时没有什么动作,好半天,梅汝堂才悄悄挪了眸子打量他,见他似乎也朝这边看来了,又迅速地拿起自己用过的碗筷进了厨房。
除了吃饭,夏邹整日整日闷在房里,说是在写东西,几乎不和梅汝堂交流。
梅汝堂亦叫他这副模样作弄得紧张,说话做事愈发小心,走路时都不由踮着脚,只怕惊了夏邹。
屋内冷冷清清的,外头的吵闹声就越加清晰。
梅汝堂方叫噩梦醒了神,意识渐渐清明后,人声即疯狂地灌进耳里。
梅汝堂一霎失了睡意,披了衣服,起身准备到厨房去倒水。
客厅还有光亮着。
梅汝堂一抬头,整个人都沉进了夏邹的眼底。
后者微微侧过头,道:“闹着你了吗?还是太亮了?”他说着,就伸手摁灭了台灯。
房里刹那暗了下来,夏邹和梅汝堂皆融进了夜色,寻不到彼此。
目不能视,梅汝堂发现自己的心跳声逐渐清晰起来。他伸出手在身前晃动,空荡荡的一片。
“……小堂?”
梅汝堂似乎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响动,也不知是打那个方向传来的,他站直了身子,一动也不动。
屋外正有人拿着电筒一通扫射,白光透过窗帘,传进来丝缕。
夏邹噤了声。
待那一阵喧哗声远去,梅汝堂一眨眼,台灯便亮了。
“出神了,吓着你了,”夏邹歉意地笑了笑,“你接水吗?”他说着,余光瞥见了梅汝堂濡湿的额发。
梅汝堂点了点头。
夏邹也点点头,抬脚先进了厨房替他端出一杯热水来。
梅汝堂低声道谢,抱着杯子往回走。水汽悠悠散出来,他稍一低头,视野就变得模糊了。
梅汝堂感觉自己掌心出了汗。
他顺着杯沿喝了口水,想来应是才烧开的,烫人,一直从他舌尖燎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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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车╮(╯▽╰)╭
想要无证驾驶的我太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