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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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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了一辈子的戏,最终没给自家徒儿留下只言片语。

-----正文-----

06

梅汝堂和梅师父在小院里等了龚逸五天。

第一天,师父情况最坏,像是要断了气,闭着眼睛嘟囔了不少胡话。

第二天,梅汝堂突然在后门发现了三个用报纸包裹着的馒头,另还有一小管外擦的药膏。

梅汝堂想,自己大抵是在哪里见过这张报纸的。

他把馒头掰成小块,泡在热水里喂给梅远平,见他喉结一滚,艰难地咽下少许。

他费时辨认了小瓶上的文字,取了药擦在师父的伤处,盼着他的伤口能完全愈合。

第三天,梅远平清醒的时间渐长,握着梅汝堂的手,絮絮叨叨地回忆着踏雪轩往日的趣事。

……

梅汝堂几乎以为师父好起来了。

第五天,梅远平摸索着下了床,拍拍梅汝堂的肩,笑言:“汝堂啊,你去河边摘几味草药,回来煎服,见效。”见梅汝堂应下,梅远平细细地介绍了药草的模样和功效,教了他采摘的法子,笑着催他去。

-

待梅汝堂走远,梅远平的嘴角渐渐拉平。

他借力走着,看过了小院的惨状,蹒跚着走到了藏行当的屋子里。

他打桌缝中摸出了油彩胭脂,借着地上残破的镜片,用指头拈了妆,缓缓涂抹着。

他手法熟练,很快就将脸上的疤痕遮去,再半晌,添了髯口,扮相成了泰半。

梅远平埋下腰,取出戏服套在身上。

身披铠甲,手持兵刃,俨然靠把老生相。

正是《战太平》的花云将军。

说到花云出城迎战,然寡不敌众,为陈军所败,首领陈友谅命人绑了花云,押他进了敌帐诱降。

梅远平手虚空一抓,腕子一抖,摆好了架势,一提气,本嗓念白中气十足:“千岁呀!”

“千岁爷休说懦弱话,非是臣子把君压。进得帐去高声骂,拼着一命染黄沙。纵然将你我的头割下,落一个骂贼的名儿扬天下!”

恍惚间,梅远平仿佛听到了阵阵叫好声。

戏中那陈友谅此刻却是冷哼一声,开了腔,依旧劝他降。

花云将军怎肯同意,捏着黄陂调,梅远平续唱道:“陈友谅他把好言讲,背转身来自参详:我若是降了陈友谅,落下骂名天下扬;我若是不降陈友谅,顷刻之间一命亡。无奈何只得跪宝帐,嗳!”

“你老爷愿死不愿降!”

该句唱罢,梅远平竟是呕出一口血。

用手背一擦,梅远平顿了一会儿,很快就再脱口一段念白:“说什么挂印定封侯?细听某家说从头:你若叫我把你投,除非长江水倒流!”

院子外面又变得嘈杂。

“杀败了呀,杀败了!”

踏雪轩的木门早已坏掉,不消撞,外面的人跨过门槛就能进来。

陆续有人冲了进来。

凹凸的戏台上,梅远平摇摇晃晃地从这头走到那边。他发丝凌乱、叫几匹破布遮住了身子,脸上红一坨白一坨,油腻腻的,手中挥着一根木杆,嘴里念念有词。

“实指望逃往金陵,搬兵求救。不料那贼,暗放乱箭,身受重伤。”

只有声腔还残有梅远平梅先生的风韵。

他嘶嚎着,混沌的目光投向远方:“我主呀,万岁!臣不能保全江山社稷了!”

台下的人竟一时晃了神,到底不知眼前这疯子是梅远平还是花云将军。

梅远平二度咯出口血。

戴红臂章的人反应过来,忙地呼众人朝梅远平涌去。

梅远平似乎对眼前局势毫无认知,含着笑望向来人。

声音还是板正的真嗓:

“我身受重伤,不能征战,不免叩谢圣上爵禄之恩,自……自刎了罢!”

他说完,口腔便像是拧了龙头,血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不待众人拳头落到身上,人就倒了地。

-

梅汝堂一路飞奔回来,挤进人群,只见到了梅师父躺在戏台上的惨象。

07

梅汝堂轻轻将梅师父的头枕在自己臂上,伸手去揩他嘴角的血,手四平八稳的,血却是怎么都擦不净。

他看到梅师父的眸子死死盯着他,极力不让瞳孔涣散,手指缓缓抽动着。

他喉结一滚,嗫嚅着,像是有未尽的话,可张口后吐出的都是血。

好半天,梅师父总算没有再呕血。

指头也不再动了,身子慢慢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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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了一辈子的戏,最终没给自家徒儿留下只言片语。

08

梅远平咽气后,那群人消停了,他们不理会梅师父和梅汝堂,大都悄然散了。

梅汝堂抱着师父的尸骨,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已有好多个小时。

夜半的凉气将他激醒。接连几个寒颤,梅汝堂打迷茫中抬了头。

叫眼垢糊了目,梅汝堂用手抹了把脸,后知后觉地发现门口站了人。

梅汝堂抱着师父直往后退,整个人又抖了起来。后背贴上了墙,梅汝堂退无可退,可那人仍朝他逼近。

“——小堂?”

是夏邹。踏雪轩过去的常客,施舍他吃食的恩人。

梅汝堂顿住,自言自语般喃喃:“夏先生……”

“你还好么?”

梅汝堂被问住了,泪水迅速堆进了眼眶,无言看向夏邹。

这一望,才觉察出对方的狼狈。

梅汝堂印象里的夏邹,永远是干净齐整的。哪怕前些天去他屋里讨吃食,见到的也是他文质彬彬的模样。

此番竟是窘迫无比。

衬衣脏成了泥色,衣角一半扎在裤里,一半露在外面,裤腿裂了好多块,成了一条一条的黑布。

梅汝堂更觉心酸,痴痴将人望着,什么话都说不出。

还是夏邹开了口:“饿极了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梅汝堂。

梅汝堂咽了咽口水,低声道了谢,接过被报纸包住的食物,徐徐展开。

是一个馒头。

大抵是放了一段时间,又冷又硬。梅汝堂浑然不觉,几口下了肚,吃完后又冲夏邹说了句“谢谢”。

三天前的馒头,果然是他送来的。

夏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家中本是有伤药的,我也是回来后才知道,”他顿了顿,“才知道……那日你去在街上求药……”他垂眸,盯着梅师父,没再往下说。

09

梅师父的身后事,全是由夏邹帮忙操办的。

在这活人都难保全的乱世,夏邹竟给梅远平寻了上好的棺木,择了良处,安安稳稳地送他下了地。

-

那寿枋,本是夏邹替自己备的。

四年前,夏夫人冯卉挽病逝,夏邹便托人买了它,原是要在他自己死后埋在夫人边上的。夏邹道,棺木可以日后再买,而他听了梅远平这么些年的戏,却实在不忍见老先生潦草地走了。

梅汝堂只当是暂时借了夏邹的好意,心头悄悄记下。

-

梅师父安葬,梅汝堂亲手立下一块木牌作碑,尔后在墓前跪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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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汝堂面皮向来薄得厉害,唯一一次例外,是过去叫梅远平捡回家时。

梅师父出趟门,好意给路边的小孩赠了块糖,小孩便真似牛皮糖般一路跟着他回了踏雪轩。

那是五八年,梅汝堂做了龚逸的小师弟。

梅远平膝下无子,虽说同梅汝堂认做师徒,自个儿却是拿他当儿子看的。

梅远平唱的是生角儿,梅汝堂亦跟着他学,练了许久,而后十一岁时初次登了台,拣了不大重要的几句词放他去唱,真到开口时几乎是走了调。场下随即响了倒彩,搭着嘘声,恼红了梅汝堂的脸面。

这事不大,然而梅汝堂实实在在受了打击,口头未曾说,再让他上台却是忸怩得厉害。梅远平本想随他去,无意间听了龚逸的话,试着让他改唱了旦角,效果意外的好,遂跟着院子里其他老师傅学着,像模像样的,再几场唱下来,倒是颇得好评。

渐渐的,竟真咂摸出几分那位大名鼎鼎的梅先生的风范。

梅远平喜欢坏了,逢人便夸他这能干的小徒弟,反是梅汝堂变得愈发腼腆,处事做人皆是小心翼翼,一点不见他当初黏着梅远平赖在踏雪轩不肯走的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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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正赶上踏雪轩最好的日子,戏声不断,人事无忧。

-

梅汝堂同夏邹结缘也在那时候。

那名唤夏邹的客人在报文上发表过好些文章,其间还有几篇是因踏雪轩而作,他在这里多少有些名气。其人还是龚逸特地介绍给梅汝堂的。

起初,夏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边,沏一壶上好的茶,静静地听着,偶尔也跟着拍掌叫好;后来,是和冯挽卉并排坐着,选的位置离戏台更近了些,两人牵着手,侧过头交换笑颜;又四年,他便还是孤身来听戏了。

夏夫人生前最爱一出《乌龙院》,对梅汝堂更是格外喜欢,但凡得了闲,就来捧他的场,哪怕后来生病卧了床,依旧不时念叨着梅汝堂。夏邹为了成她的愿,几番到踏雪轩来寻人,终于是破例请梅汝堂去了夏家,给冯挽卉唱曲儿,亦陪着她说话。

夏邹在一旁候着他们,往往是伏案写作,钢笔同纸面摩擦着,到点了便给冯卉挽端上一碗药,笑着哄她喝下去。他对梅汝堂亦是上心,念着他的年岁,常常备了瓜果和糖,是当客人在看,也是把他当孩子看。

梅汝堂时常会想起夏家,阳光自玻璃窗间穿过,懒懒地洒在屋里人的肩头,让夏夫人瞧来多了几分血色,嘴角弯起,一头勾着房内的光景,另一头连着夏先生。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能撑到年关,赶着一年里最冷的时日,在夏邹怀里合了眼。

梅汝堂眼睁睁地看着她身体凉了下去,喉间像是被塞满了东西,什么话都说不出,堵得厉害。

而夏邹双膝跪在地上,伸长了手臂抱住冯卉挽,同样一言不发。

梅汝堂打一汪水汽中抬了头,却意外看见了门外师父师兄的身影。

梅汝堂全然不知自己是怎般同夏邹告别的,只记得师兄大咧咧地隔着屋子喊他名字的模样,说他们是前来接他回去的,瞧见梅汝堂面上的泪痕时,话音倏尔沉了下去,缓缓归为一声叹息。

梅远平拍拍梅汝堂的背,同他说“咱们走了罢”。

梅汝堂由着师兄攀着走,抽神回头再看向方才的屋子。

夏邹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曾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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