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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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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轩唱了三十余年的京戏,似是终于迎来了散场。

-----正文-----

01

龚师兄方才摆好了架势,一曲水磨调正要打喉间泻出,孰料那头的伴奏倏尔失了声息。

梅汝堂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京胡。

竟是断了弦。

梅汝堂抿了抿唇,怯怯地打量着一旁梅师父的脸色,面上愈发局促起来。

梅师父倒是大气地挥了挥手:“没事儿没事儿,”又转向龚逸,“龚儿你先下去自己练着吧。”

梅师父笑着从梅汝堂处接过那把京胡:“别紧张,”他低头看手头的物事,“这玩意儿,再几年,也就用不上啰。”

话虽这样说,仍是耐不住动手修补那根断弦,拍拍木凳要梅汝堂坐下,二人的目光便一道附在京胡上。

屋里静极,隔壁师兄们练嗓的声音不时传来,没闯进房中,只和了外面的蝉鸣。

那是六一年的晚夏,热浪悄拨了丝弦,逗弄着鸣蝉。

-

02

木门几番被撞响。

-

早几年梅远平就说过,时代变了。

这行当不叫戏班子了,戏剧改了制,如今应该被称为剧团。

五四年,梅远平访遍了亲戚朋友,才终于得了审批,有了一个小院,把“踏雪轩”的牌匾留下来了,更是把徒弟们都留了下来。

若真要说起来,十年前就不允许剧团内以师徒相称了,奈何梅家班大大小小皆改不过来口,私底下也就由着众人去了。

眼下偏生因这称呼遭了难。

-

院子里的人早些时候就走得差不多了。

踏雪轩唱了三十余年的京戏,似是终于迎来了散场。

-

梅远平神色匆匆,将桌上的油彩水粉一股脑往怀里兜,又忙地取了戏服,直往袋里装。

一旁有师兄林余接过布袋,挪开一块木板,迅速塞至其下,把东西掩藏住。

稍有不慎,一盒胭脂被扫落在地,大片大片的红即晕开来,活像血痕。

梅远平顾不得这些,只得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

屋外声响也愈大。

-

“师父,”龚逸抵着门,转头冲梅远平喊,“你快带着师弟们从后门走。”

梅远平将手上的行头安顿好,双腿却是不动。

龚逸心急且无奈,拧过头看另一边的人。

“老二!”他扯着嗓子吼,“林余!别管东西了!和小师弟先出去避避!”

被他叫到的人猛地醒了神,揩了揩掌心,伸手去拉梅远平。

然而无果。

林余随即掉了方向,拉起蹲在地上的人:“梅汝堂,跟我走。”

梅汝堂被他磨着走了几步,显然是不情不愿的。

“汝堂啊,”梅师父的嗓沙哑得厉害,说话时没看梅汝堂,“你和小余走罢,出去探探路,寻个活路。”

“那您呢?”

“这屋子里的东西都伴了我大半辈子,我再陪陪它们。”

“师父!”龚逸情急,声量放得大了些,脱口后又意识到不妥,盯着梅远平,再呼了一声:“老师。”

“……龚儿,你也走罢。”

03

梅汝堂手里捏着一小块番薯,闷着头往回赶。

如今没人敢给他们这些“牛鬼蛇神”吃食,手上这点东西,都是他想尽办法打别人窗前扒拉来的。

-

那日不过梅汝堂一人最终跟着林余逃了出来。

离了小院,林师兄竟迅速同梅汝堂道了别,他一句“各自珍重”,便再无他话。

梅汝堂再抬头时,只瞧见他远去的背影。

又回首,小院闹嚷得更加厉害,声音自远方传来。不依不饶地挤进他耳里。

那领头的高呼一句“破四旧”,人群随即涌进小院。

而师父师兄都还在屋内。

梅汝堂慌了神,竟不知道该朝哪边行去,心尖挂着师父师兄,自己更是没处去,但他也犹豫,怕贸然返回给他们添麻烦。

他尝到了舌根浸出的苦涩,一直漫到了心底。

踌躇良久,梅汝堂一咬牙,终是择了与小院相反的方向,缓缓挪了步子。

-

牌匾上“踏雪轩”三字,是梅师父特意找了书法先生题的,可谓是龙蛇飞动、鸾飘凤泊。

也曾有不少人是为着一睹先生墨宝而踏足小院。

然而梅汝堂再回去时,只见到了地面上摔成了无数块的招牌,碎片散落开来,依稀能辨认出“踏雪轩”的三字的笔划。

梅汝堂唇瓣轻颤着,身子亦跟着一道战栗,好一会儿,猛地蹲了下来,哆嗦着手,将脚边的木头块拾捡至一处。

他单手在寻,另一只手还小心翼翼地把番薯护在怀里。

实在没个准头,手一抖,番薯便打衣袖间滚出,直落到泥地里。

梅汝堂赶忙伸手去捞,张口呼着气,极力吹走上面沾惹的灰尘。

吹着吹着,眼泪却也跟着滚了出来。

04

师徒三人没了去处,平日皆躲在剧团后院,不敢生出稍大的响动。

那群人来得频繁,踏雪轩的牌匾叫他们毁了又毁,终是再也辨不出原貌。

庭中板凳缺胳膊少腿,没法坐人,戏台被粗暴地拆除,留了一地的木板。

梅师父如今需抱着戏服方才能短暂的入眠,可即便是睡着了,哪怕是极其细微的人声,都会立刻吵醒他,一连小半个月,梅远平的精神愈发恍惚。

先前备着的吃食很快就吃完了,如今外头乱作一团,饶是你有钱也买不到东西,梅汝堂和龚逸无奈轮流出门去讨,往往也难有收获。

“除四旧”的旗子高高举着,踏雪轩正是他们迈向新时代的最大阻碍。

院子实在是被折腾得没得折腾了,便有人牵头一间房一间房的寻人。

寻那些个唱京戏的迂腐之徒。

恰是梅汝堂在外找吃食,戴红臂章的人狠狠踢开了师父师兄藏身地的木门。

一群人蜂拥进屋,再抬脚,随后就落在了梅远平龚逸后背、腹部和脸面上。

人来得突然,梅龚二人连喊冤声都不及发出。

-

梅汝堂兜着两个白胖胖的馒头,双臂紧紧地环在胸前,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加快了步子。

馒头是夏邹夏先生给的,他锅里蒸了俩,转身就都包好给了来者。

梅汝堂心头念着这位先生的好,不由把布包箍得更紧。

他欲从后门摸进去,突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句“林余师兄”还未唤出声,倒是二师兄跑得过快,眨眼就没了踪迹。

梅汝堂略为困惑,却也无意深究,既是怀里揣了馒头,心情自然明媚了多许,想着师父师兄兴冲冲地往屋里跑。

但路上凭空多了道道血痕。

梅汝堂倏尔紧张起来。

他推开门,看到了蜷缩在角落的梅远平和龚逸。

闻声,他们抬了头,怯怯地朝梅汝堂望来,身子不住地抖着。

05

“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吗?请开开门——”梅汝堂挨家挨户地敲,声音中带着哭腔,苦苦哀嚎着,“求您了!”

“求求您——求求你——有人在吗!能给我点药吗?”梅汝堂的嗓子疼得厉害,喉咙里不时发出些怪异的声音,把他叩门的响动衬得愈加凄厉。

他感觉自己喉间的肉像是裂了,被撕开一条条缝隙,透进了冷风,不时刺痛着他。

可面前的大门没有为他留出丝毫缝隙。

-

第二天夜里,梅远平发了高烧。

梅汝堂几乎是翻遍了小院,也没能找到任何能起作用的药物。扯下块布片,沾了冷水敷在师父额上,不断地替他擦汗。

龚逸的状况没好上多少。

虽没有发烧,伤口却齐齐发了炎,脓和血混杂着,还有新凝的痂,疼且痒。

梅汝堂一刻不离地照顾两人,用冷水给师父擦拭身体降温,轻轻挑去龚逸伤口上的脓包,三天后,他们病情似是有好转趋势。

本是身体恢复的重要时期,这当头,可偏偏断了口粮。

情急,梅汝堂拔净了地上的青草,就着水煮成汤喂给师父师兄,堪堪吊住了命。

-

如此约莫过了十来天,龚逸终于能下地了。

师兄耐不住,帮着梅汝堂一齐服侍师父。

他的体温逐渐降了多许,原以为病情已得到控制,谁料瞬息之间,梅远平的气息就变得微弱,几乎没了意识清醒的时候。

龚逸红着眼守在梅远平旁边,一遍一遍地叫“师父”。

梅远平不应他。

龚逸伸手去探师父的体温,反叫他滚烫的额头惊了神,不停地换湿布帕,却是作用甚微。

龚逸每每生了病,一直都是由梅师父陪着的。

他不甘心,扭头看向梅汝堂,目光灼灼:“……小师弟,我想再出去一趟,出去……给师父讨几味药,给你们带点吃的回来。”

梅汝堂哪能不答应,只道要师兄平安归来。

龚逸的目光死死地粘在梅远平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同梅汝堂说“好”。

临走前,龚逸替梅远平掖了掖被角,手颤巍巍的,薄薄的被单随着他的动作抖得愈发厉害了。

他站直了,后退一步,又双膝着地俯下身子,对着梅远平磕了三个头:“师父,我一定想法子救您。”

做完这些,他才佝偻着朝门口走,没迈上几步,猛然回过头,盯着梅汝堂,郑重道:“小师弟,我一定回来。”

梅汝堂点点头,看着师兄的脸,默默地数着他脸上的伤痕,心也一下一下跟着抽痛。眉下有一条拇指大的印子,贴着眼皮划过,左边脸颊上那道最是惹眼,它几乎蔓延到嘴角,损了龚逸俊秀的颜面。

梅汝堂无端想起,过去师父厉声训斥师兄时,他总是板着背脊垂着头,待师父话音落下,才抬起头道:“我今后一定好好唱。”

师兄从未食言。

“我一定回来。”龚逸又一次开口,语毕,缓缓推开了门。

-

这时,梅汝堂终于算清楚了,师兄原本秀净的面皮上,如今已有七道血痂。

梅汝堂记得,师兄的腕子上有一个痦子,一掀袖子就瞧得见。他所穿的衣服不贴身,袖口短了好大一截,黑黑的痦子就露在了外面,方才他推门时,还打梅汝堂眼前晃过。

他看着龚逸的背影,悄悄记下了师兄伤痕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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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汝堂脑中龚逸的模样,终于是被这几道疤定格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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