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真的存在绝对的公义吗?
-----正文-----
也许我犯了个错误,望着藤丸立香的脸,加拉哈德想。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藤丸立香的表情只有一瞬间的破裂,随后,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不相信兰斯洛特先生会做这种事情。」斩钉截铁的声音。
「其实我也不相信……但证据确凿。他们说他和在伯明翰发生的一场枪击案有关,而在现场,发现了苏格兰场警察的制式手枪,和兰斯洛特的指纹。」
「……伯明翰的一场枪击案?」他说,「死者叫什么名字?」
「雷夫·莱诺尔。」
「……我有印象,电视里播过。这好像是时钟塔学院的一个教授,但是,我听说这是一桩自杀案。」
虽然竭力维持着平静,他却听得出来,藤丸立香的声音里藏着慌乱。这对于他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我上楼去一趟。」
但还不等他找借口叫住他,藤丸立香就已经噔噔噔地跑上楼去了。过了大概十五分钟之后,藤丸立香下来了。加拉哈德发现就这一会儿,他就出了好多汗,晨衣的领口都稍微地湿了一圈。
随后,那张苍白的面容由远及近地接近了加拉哈德。少年胸口一窒,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向下坠。
他知道了。他将要质问我为什么出卖兰斯洛特了。
但藤丸立香只是凝视了他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说。
「加拉哈德。」过了片刻,他才轻轻地问,「你饿吗?我有些饿了。如果可以的话,一起吃点东西吧。时间太晚了,总不好再把女佣小姐们叫起来准备,我来给你准备点东西吃吧。」
——结果,他们后来居然坐到了餐厅里,面对面地吃了两盘奶油蘑菇通心粉。
在他献宝一样地把通心粉递到他面前,神情庄重地盯着他看的时候,加拉哈德有些微微的错愕。他从来不知道,这看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哥哥,居然还会这一手——但他错愕的不是这个。
他惊讶于事到如今,藤丸立香依旧能保持着那副天下太平的姿态。还是说兰斯洛特的离开,果然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吗?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心情很好。
「怎么样,加拉哈德!快尝尝,好不好吃……我是第一次做这个呢。」
好吃固然是好吃的。然而藤丸立香接下来说的话,总让他觉得很在意。
当时他对藤丸立香点了点头,藤丸立香说太好了。他还说:「说起来加拉哈德是很喜欢吃通心粉的吧?」
他则问藤丸立香:「你怎么知道?」
明明这些日子以来,家里都很少做这道菜。
藤丸立香微微地笑了:「其实只是一种直觉。」
故弄玄虚。
不过加拉哈德早已习惯了藤丸立香这种做态,因此也觉得并不要紧,只是慢慢地,专心致志地吃完了这盘通心粉。吃完了之后,加拉哈德突然对他说:「立香。我们明天出去玩吧。」
这时候,藤丸立香还在低着头,慢慢地卷着他盘子里的通心粉面条。听闻加拉哈德这话,他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叉子在他的手中黯淡,转亮,随即,再度变成黯淡。
「好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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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加拉哈德才意识到,那本就是一种不正常的预兆。
那天深夜,他们又睡在了同一张床上。在睡前,他抱着藤丸立香的后背跟他说了很多话。他跟他说圣诞节马上来了,街上会很热闹,跟他说有几个公园和博物馆我好久没去了,最近一定有了新展览,跟他说了外面许许多多好玩的事,最后,他说——
「可是立香,你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加拉哈德轻轻地说,「我们过一阵子,去做标记清除手术吧。没有了Alpha的Omega是很难熬的。」
藤丸立香问他:「你想标记我吗?」
「……如果立香不愿意的话,我不会强求的。只是……能不能也给我一个好好照顾你的机会呢?」
「不是的,我不是质问你,加拉哈德。」藤丸立香摇了摇头,「……算了,其实这样也好。」
他回视着少年的面庞,霜一样的月光照亮了加拉哈德的脸,他皮肤极白,所以微微地发起一点血色,都显得特别明显。
只是他的头发越来越长了。好奇怪,加拉哈德像在渐渐的变化,从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一个人也是加拉哈德吗?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过去他们那么亲密无间,可现在虽然十指相连,他们却万分遥远。
后来,他们的脸慢慢靠近,接了个吻。也不是知道是谁先亲了谁,但吻了很久之后,加拉哈德才恋恋不舍地和他分开。之后加拉哈德跟他说明天要早起,便睡过去了,睡前还紧紧拉着藤丸立香的手不放。
听着身边逐渐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藤丸立香望向窗外。刚才的那个吻重现在他眼前。
大概是加拉哈德太年轻了,还缺乏接吻的技巧,因此他捧着藤丸立香的脸,只会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舐,吸吮。藤丸立香顺着他的力道抱住他,只觉得他身上冷冽的沉香气味和水银般的月色都令人喘不过气来。在亲吻的空隙里,他抬起了头,望着窗外浓浓的暗夜和停不下的大雪,总有一种很恍惚的错觉,就像是这脆弱的乐园之外的玻璃罩子,正一点一点地坍塌破碎一样。
第二天早上,加拉哈德进入车库,开出了他父亲的福特汽车。本来他有些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不会开,因为上一次开车已经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了。
不过出人意料,这么多年了,他既然还依稀记得要怎么操作。
歪歪扭扭地开到了门前,藤丸立香已经走出来了,穿着一件鲜红的短款羽绒服。因为昨晚刚下过一场雪,地面变得十分地有弹性,他踩到地面上的时候,不禁童心大发地蹦了两下。见到那副场景,加拉哈德居然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微笑。
「立香,上车来吧。」他摇下车窗,向藤丸立香招手。
藤丸立香看着福特汽车,觉得很意外:「你居然会开?……加拉哈德,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以前稍微学过一点。至于驾照,没事的,立香。」他说,「毕竟我们只是出去转转,天黑了就回家来。」
「警卫们不会拦着我们吗?」
加拉哈德顿了顿:「……其实现在已经不会有人再拦着我们了。」
毕竟兰斯洛特入狱之后,所有人都已经自顾不暇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出游,也是第一次约会。加拉哈德虽然依旧是那面无表情的脸,但是脸颊一直微微地涨红着,是一种极度兴奋的模样。在他身边,藤丸立香则一直趴在车窗上向外看,嘴上偶尔会问些「这是什么」之类的问题,简直就像是要把见到的街景全数记入心底一般。
两人开车从郊外一直开到了市区,在去伦敦眼的路上停住了。因为藤丸立香见到了街边的快餐店外巨大的塑料甜筒雕塑,在转过一个街角之后,突然对他说:「加拉哈德,我有点想吃冰淇淋。」
「……冬天吃什么冰淇淋,不觉得冷吗?」
「不会啊。」藤丸立香笑眯眯地说,「在暖融融的汽车上吃凉凉的冰淇淋,不是很惬意吗?」
「好吧……」加拉哈德说,「如果你想吃的话,就去买一个吧。」
于是藤丸立香打开车门,跳下车子。但与此同时,他的身影突然顿了一下。
「加拉哈德。」他问,「你也想吃冰淇淋吗?」
——从那个夏天之后,「冰淇淋」这个单词多多少少成为了加拉哈德心中一道浅浅的沟壑。因此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吃。立香,你快去快回吧。」
藤丸立香走了。加拉哈德回头,望着那穿着红色羽绒服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哪里来的红色羽绒服呢,他想,看起来很旧了。或许等一下,应该拉着他去买一件新的。
可在藤丸立香离开之后,等待的时间变得多少有些难熬。也许是因为从今天早上开始,心里就隐隐有些莫名的焦躁不安的缘故。不过我要做一个模范男朋友,他想,而耐心等待恋人的归来是公认的美德之一。所以他打开了电台旋钮,听着车厢里温柔缱绻的女声,听她从草莓与樱桃慢慢地唱到春神之吻。然而电台播放的歌曲足足循环了二十分钟,藤丸立香还没回来。即使耐心如加拉哈德,也开始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也许立香在买冰淇淋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也许他忘记了带钱,也有可能快餐店里没有冰淇淋卖,他必须再换几家,更或许——
「更或许是制作甜筒的冰淇淋蛋卷没了,藤丸立香正在等快餐店员去拆一包新的」。
在这个想法蹦出来的同一刻,加拉哈德只感觉从黑暗里有一只手伸了出来,刹那之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再也坐不住,挣扎着解开安全带,跳下车子,往藤丸立香消失的那个方向跑去!
「立香!立香!!」
他惊慌失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大喊着跑进快餐店里的时候,只见到所有的顾客和服务生都盯着他的脸看,但在他们其中,哪里有那张熟悉的面孔呢?
加拉哈德心中警铃大作,他已经再也顾不得什么了,立刻转身向外跑去,在冰冷的夜风中一边在街道上狂奔,一边四处大喊藤丸立香的名字,他大概有所不知,现在他的脸几乎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显出轻微的扭曲,金黄的瞳孔也因为焦急而充满了血丝,简直就像突然发了疯一样。
立香到底去了哪里?
加拉哈德从街头跑到街尾,又从一个街区跑到了另一个街区。可别说会有冰淇淋出售的快餐店了,就连哪怕小巷里最幽深的角落,都没有见到藤丸立香那鲜红的影子。
冥冥之中,他恍惚地听见了命运的狞笑。加拉哈德独自站在冰冷的雪夜里,嘴唇颤抖不止,眼前阵阵发黑。圣诞节即将到来,街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和食物的香甜气息,而他置身其中,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他居然把藤丸立香弄丢了。
在弄丢了玛修之后,他再度弄丢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这一定,一定只是立香跟我开的玩笑。立香哥那么宅,绝对不会一出来就乱跑。他或许只是不适应出来玩而已,只要回到家去,一定就能等到立香,他就在家里,哪儿都没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加拉哈德连忙开车往家赶,甚至一路上闯了好些个红灯,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在意了。他满脑子只想着回家,想着回到家里,一定就能再度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到时候他一定要质问立香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自己回来,要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出门……但如果不喜欢的话,其实也不要紧,立香,只要是立香的话,哪怕让我在这笼子里待一辈子,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立香,求你了……
在回到家中,打开玄关的一瞬间,加拉哈德停下了脚步。与此同时,他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音骤然响起。几乎如同见到救命稻草一般,他的瞳孔一下子就被点亮了,加拉哈德连灯都来不及打开,就连忙冲了过去——
「立香!」
但听筒里的声音,并不是藤丸立香的。他隔了足有五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贝德维尔律师。
可律师先生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明白?
「喂?……是你吗,加拉哈德?五分钟前我从警察局得到消息,有个年轻人突然跑去自首,说他才是两年前伯明翰枪击案的主谋,他名叫藤丸立香……我依稀记得,这就是那个寄住在你家的年轻人的名字……怎么了?加拉哈德?你还在听吗?喂,加拉哈德?……」
霎时间,几乎所有知觉都消失了。
加拉哈德只觉得声音和耳膜之间像是隔了一层浓浓的雾,贝德维尔律师的声音就在这片雾中远去了。脑子里嗡嗡地响,像是电闪雷鸣,钟声摇荡,熔岩流淌,渐次加强,滚滚而来——到最后他明白了,这种声音的海市蜃楼,实际上仅仅只是他胸中的悲鸣声。
扑通一声,是他的双手与双脚都一同砸在了地面上。跪在一片黑暗里,加拉哈德终于无法控制地呜咽出声。雪光透过落地窗打进来,照亮了他的影子,简直就像照亮了一面破败的白旗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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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他在审讯室里,和律师贝德维尔一起见到了藤丸立香。审讯室里的电灯光惨白雪亮,直直地从头顶照射下来。藤丸立香依旧是那副模样,面容虚弱,神情坦然,只是在漆黑的碎发之下,他的眼窝微微地发着青,像是休息得并不好的模样。
在加拉哈德到来以前,他安静地在里面等待着。而望见了加拉哈德,他又是展颜一笑。
「加拉哈德,你来了。」
「立香,你——」
藤丸立香轻轻地抬了抬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些事想告诉你。答应我,耐心听我说完好吗?那么……从哪里说起好呢。」
他想了想:「或许从我和玛修的相遇开始说起比较好吗?其实一开始,在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了玛修。」
注视着加拉哈德震惊的表情,他稍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在这件事上,我一开始也没对你说实话。那大概是八年以前,我在迦勒底机构里碰到她,她是新来的实验体之一。而玛修一开始并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她很害怕,一直想逃跑,还试图攻击过工作人员,用了好多镇静剂才安静下来。我就是那个时候被派过去照顾她的。
我从小在迦勒底长大,是迦勒底培养的试管婴儿。因此我和她不一样……我一开始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一开始这么抗拒药物实验,因为在我的认知里我们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出生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她是被绑架来迦勒底的。
再后来我才通过她了解了在迦勒底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是剥夺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自由生活的权利。所以那时我想过帮她,想过救她。也想过和她一起逃出生天,见见外面的世界。其实现在想来,好奇心也会害死人的,不是吗。」
灯罩里的一只飞虫掉到了桌面上,挣扎了两下,不动了。藤丸立香伸出手,轻轻地把它拂下了桌面去。
「玛修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她有淡淡的紫色头发,玫瑰水晶一样明亮璀璨的眼睛。而在我许多次因为药物副作用的痛苦而挣扎着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候,都是她握着我的手,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了。她的嘴巴也很甜,在迦勒底里,一直『前辈』『前辈』地叫我。加拉哈德记不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总是缠着你,想要你叫我哥哥?……其实对不起,是因为我一见到你,就会想起她。」
「……我知道的。」
加拉哈德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你在透过我去找玛修的倒影,在差不多春天的时候就知道了。」
藤丸立香有些讶然:「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还以为我掩饰的很好。」
「是VR。因为很感兴趣当时你究竟捏了怎样一个女孩子,所以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拿起来看了看。」加拉哈德苦笑一声,「算不到的是,就在那之后,我立刻就接到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电话。」
「……果然是她。」藤丸立香说,「我和兰斯洛特先生一直在找她,但是一直都找不到。」
「那么,后来呢?玛修到底……到底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怎么遇害身亡的?」
「大爆炸发生的时候,我在机构外围。而在爆炸发生之后,我从外面往里跑,一边跑,一边寻找可能存在的活人。其实那个时候一直很危险,因为雷夫的炸弹并没有只安了一个,而且整个机构还在一直坍塌摇晃。我就是在爆炸的最中心发现了玛修,当时她已然被压在了巨石下面,已经快要不行了。我想把巨石掀开,把她拉出来,但我做不到。所以最后我只能握住她的手……就像以前她无数次握住我的手那样。玛修跟我说要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找她的父亲兰斯洛特·杜·拉克警长,而逃亡的关口正是一处通风管道。可笑的是,我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唯一通向生命的道路,居然正在她死亡的最上方。」
加拉哈德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他的面容出现了轻微的扭曲,仿佛正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一样。
一时片刻,空气中的沉默几乎凝成实质。
「不过,」后来还是藤丸立香打破了这份寂静,「既然是她找上了你,那么拿走笔记本的其实是你对吗,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叹息:「是我。」
「那你明知道雷夫·莱诺尔亲手导演了谋杀案,害死了你的妹妹,她死有余辜,但是为什么——」
「……因为,雷夫·莱诺尔无论如何有罪,都不该死于私刑审判。」
「……」
「因为没有人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死,即使是罪犯,也该交由法庭处置。」加拉哈德继续说,「雷夫·莱诺尔炸掉整个迦勒底是罪,但兰斯洛特仅仅杀了他,让真相永远埋于地下,也并不符合公义。这对他来说不是应有的惩罚。」
「你说,公义?」藤丸立香摇晃着头笑出声来,那声音很奇怪,几乎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冷笑,「可加拉哈德,你真的仅仅因为公义才将兰斯洛特先生送入监狱吗……?」
「……」
藤丸立香望着他,轻轻地开口了。
「——而且杀掉雷夫·莱诺尔的并不是兰斯洛特先生,而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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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并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只是大脑像是有本能的防卫措施一般,哪怕这个念头只闪烁了一瞬,都会被立刻熄灭。
银发少年手脚冰冰凉凉,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底。加拉哈德瞳孔缩紧如针尖,藤丸立香在他明亮的瞳孔里,隐约看到了自己颤抖的影子。
「不……不可能的。他亲口告诉我是他杀了雷夫·莱诺尔……立香,你不要故意顶罪,而且现场明明,明明只发现了……他的指纹。」
「因为枪确实是他的,也被他碰过,而那天,我恰好带着手套。而且加拉哈德,你仔细想想,哪怕只有这个证据也不够严谨,对吗?不过杀雷夫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逼他说出真相而已,但他一直嘴硬,什么都不肯说。」
不要再说下去了。加拉哈德在心里几乎要大喊出声,可是话到喉头,却像是凭空消失了声音一样地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能绝望地听着藤丸立香一点一点地用真相剖开他的心脏。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和兰斯洛特的约定。
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他十八年来第一次和父亲达成了某种一致,他答应父亲他会带走立香,会照顾他,给他更好的生活,而作为代价,兰斯洛特将保护他们,彻底地同他们分开。那时虽说他心头仍有迟疑,但依旧觉得兰斯洛特也仅仅是罪有应得,可现在——
「所以,我本来只是想用枪抵着他的脑袋逼他承认是他策划了迦勒底爆炸案,但我的手,你知道的,因为药物试验的后遗症会轻轻地发抖,所以……所以那个时候,不受控制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苦笑道,「听起来就像闹剧一样,不是吗?」
「后来拿走笔记本,本来也是想着有朝一日有机会可以把迦勒底爆炸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但一直找不到这个机会。而我们本来也想过直接拿走枪的,这样的话就没有证物了。可兰斯洛特先生说伯明翰警察里可没有像他这么认真的探长,做成自杀现场反而会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所以后来,我听了他的话。」
「立香……」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罪孽深重过。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对,加拉哈德。我也觉得雷夫不该死于私刑审判,但背负他的罪行的,也不该是兰斯洛特先生,对吗?所以在兰斯洛特先生已经为我入狱的现在……我不能心安理得地逃出生天……我必须陪兰斯洛特先生共同接受惩罚,哪怕代价是我们不再相见。」
「可你说过要我带你走的!」
「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代价将如此惨重……我愿意和你离开,但不是以我伤害兰斯洛特先生为代价。因为我爱他。」
加拉哈德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凝固住了。
「……你明明对我说过,爱与不爱对你们来说毫无意义。」
「即使这份爱没有意义,但我依然爱他。」
「那我呢,立香?」
藤丸立香回望着他。他们那段可怜的恋情有一刹那在他的眼中闪烁,旋即消失了。
「……对不起。加拉哈德。」他说。「我是有罪的,你想怎样恨我,怎样惩罚我都行。」
「不……」
藤丸立香不再看他了,而是把目光稍转,移到了从开始就一直沉默——不如说根本插不上话的贝德维尔律师。
「律师先生。」他说,「好久不见了。谢谢您那天替兰斯洛特先生带来的礼物。」
贝德维尔摇摇头:「不用谢。」
「您刚才听到了我同加拉哈德说的一切,是吗?这便是事实真相了。……我只想问,这一切是否足够可以证明兰斯洛特先生是清白无罪的?」
贝德维尔看了看加拉哈德,又看了看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藤丸立香的微笑凝结在脸上。
「因为您的证词只是一方面,而兰斯洛特先生的证词和你完全不同,唯一确凿的只有证物——」
藤丸立香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可我说的都是真话!」
「我明白您的愿望。」贝德维尔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但只能说,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
「……那么,我会尽我所能配合调查的。」
贝德维尔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藤丸立香的那天,他想起面前的少年让他最印象深刻的,就是这双漂亮眼睛。而如今那双眼睛却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失却了所有灵气,仅仅就是一双眼睛。作为兰斯洛特的多年好友,他也不禁为此感到心中酸楚起来。
探视的时间结束了。狱警进来要将藤丸立香带走,黑发少年顺从地站起身来,和他们道别。然而在藤丸立香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加拉哈德突然猛地站起身来。
「立香!……」
他哽住了。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许他想说对不起,或许他想说别离开我,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叫藤丸立香的名字。但藤丸立香真的停下了脚步。
「加拉哈德。」
他轻轻地回复着,声音就宛如在过去的许多个夜晚对他的温柔呼唤一般。可他的下半句话,却让银发少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般的痛楚。
「……加拉哈德。你说,人世间真的存在绝对的公义吗?」
「……」
「好了,我要走啦!」藤丸立香微笑着说,「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啊,加拉哈德!」
他跟着狱警走出审讯室,往监狱的深处走去了。手铐和脚镣轻轻地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可那些声音,此刻却像鞭子一样,一鞭一鞭地抽打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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