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迟来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正文-----
藤丸立香沉陷在一个漫长的梦中。他梦见研究所,梦见药物试验,梦见那些和他一样生活在棺材一样大的胶囊空间中的实验体们。
虽然第二性别要在成年时才分化,但技术发展到今天,在孩童时便能通过对发育中腺体的信息素检测预测将来的第二性别,而藤丸立香从很早起,就知道他必将分化成Omega。
就像一朵花无法选择自己的颜色,一个人也无法选择他的第二性别。但藤丸立香恐惧自己的命运。因为药物试验会逐渐使人生出耐药性,加上有的抑制剂也会和药物混合产生副作用,因此热潮期对他们,这些无法使用抑制剂的Omega来说就像是反复到访的噩梦。和那些Omega们生活在一起,他几乎每夜都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闻到那种甜腻到让人恶心的信息素气味——以及,看到那些Omega被本能欲望折磨的丑态。
因为他还尚未分化,有的时候,那些Omega们会凑上来闻他,抚摸他,装作他和他们不一样。而在无法得到他的时候,他们也彼此轻嗅,彼此抚摸,彼此气喘吁吁地纠缠在一起,但悲哀的是,因为是Omega,所以他们永远无法互相满足,越是纠缠,越是空虚痛苦。
藤丸立香不想变成那样。他知道他的热潮期必然在十七岁到来,所以本来他已经暗暗决定让他的十七岁永远都不到来——其实以他糟糕的状况,本来能不能活到十七岁都是个问题。但后来,他遇到了玛修·基列莱特。玛修·基列莱特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药物试验的苦难和谵妄中幸存下来了,就像他也令她从那些令人窒息的痛苦里幸存下来那样。
而对于一个Omega来说,最难熬的就是第一次分化时的热潮反应。
少年的意识如今已经锁在了漫长混沌的噩梦里,因此不知道现在他的身体正痛苦地蜷缩在一起,痉挛个不停,嘴巴里不停地说着毫无意义的音节,偶尔会蹦出两三个清晰的,是「玛修」「死」和「救命」。
好痛。腹部像被什么东西扎了根,正疯狂生长,几乎要挤出体外。好痛。两腿之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切开了一样,血一样粘腻的东西不断向外流淌,但那不是血,只是某种透明粘腻的体液。好痛。喉咙像焚烧一般热,冷汗如浆浸满了衣服,他整张脸都溢满了病态的潮红。
但在这狭小的车厢内,他正不可自控地散发出李子和无花果的甜香。或许不仅是李子和无花果,还有别的什么,因为他甜得太骇人了,而且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甜味,纵使身边的Alpha已然见多识广身经百战,却还是被这种阵仗稍微地惊到了。
虽然听说过激烈的情绪会促进分化的到来,但他还是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在这种地方亲眼目睹一个Omega的分化——天啊,这小子怎么会是个Omega……
兰斯洛特默不作声地踩动油门。夜已深了,外面暴雨瓢泼,最近的有抑制剂卖的城镇还有三十分钟。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撑到那个时候。
虽然他过去常常流连花丛,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已经彻底改变了他。先是桂妮薇儿和伊莲的死,后来是玛修的失踪,再后来是加拉哈德过失伤人案,这些生活中连续不断的挫折几乎已经断绝了他对幸福的一切愿望。基督教信仰在这种时候开始了它的折磨,他想这些苦难或许正是上帝对他的惩罚,他必须赎罪,因此即使偶尔对身边的美丽Omega们依旧存有念想,他却已不敢再渴望这一切——
但现在,这个正在分化的,近在咫尺的Omega在轻轻地嗅他,磨蹭他,恳求他。
即使他知道这都是Omega少不经事的本能动作,或许并不出自于藤丸立香的本心,但他的一颗心依旧错乱地在胸腔中转个不停。
——可这家伙不是别的什么人,是照顾过你女儿,肯为了你女儿背负谋杀重罪的少年。你的年龄几乎可以做他的父亲了,兰斯洛特。而且你们最多才认识三天,即使对于一见钟情者来说,三天也过分短暂了。
更何况你们刚刚才犯下共同的罪孽,一错再错下去,真的好吗?
兰斯洛特咬住了牙关:「……立香。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能买到抑制剂了。」
「普通的抑制剂……对我没用,兰斯洛特……先生。」他喘息着说,「您忘了……我是实验体,有非常……非常严重的……抗药性……」
窗前的雨刷器疯狂摇动,车厢内极暗,外面则极亮,兰斯洛特在车窗上望见自己发红的双眼和破碎的面孔。
那种甜蜜的味道已经开始带起下流的隐喻,这年轻的Omega已然从上到下,从身体到声音都彻彻底底地湿透了。本能就是如此可怕,他在余光里望着藤丸立香落泪的眼睛想,想这男孩其实不怎么爱哭,因为即使在三天前的秋夜里,他叙述研究所里的一切的时候,也只是哽咽,却没有流过哪怕一滴眼泪。
而现在,他却哭泣着哀求他,他说求您了,兰斯洛特先生,求您救我。不被标记的话,我就会死的。
在深渊般黑暗的车厢里,藤丸立香伸出了他那染着热病的苍白手掌,抚摩兰斯洛特的面颊,随后悬空掉了下去。高热彻底烧毁了他的意识。
兰斯洛特猛然打了一圈方向盘,车子失控地驶离公路,撞向了野地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少年身陷火海之中,而不出手相救。
而如今罪恶的蜜香已然充满了车厢,几乎要将这里变成无间地狱一样。但正如Omega往往无法抵抗他本能的发情,骑士病发作的Alpha也不可能抵挡住这般抵死的诱惑。那一瞬间的混乱和甜美让他忘记了包括彼此名字在内的所有一切,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将手探入了那片深渊中。
至此,他再也不能回头了。
一时间,只能听见欲望的喘息交互唱和。他将泥泞的少年揽入怀中再徐徐展开的时候,下意识地向前压去,片刻间越野车的汽笛猛地作响,就像鸣响在他心上的警报声一样。但所有人都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藤丸立香已经欢愉而贪婪地吞没了他。
后来他标记了藤丸立香,不是咬的,而是腔内标记。这其实也怪不得兰斯洛特——他还没来得及咬——这Omega本来就生了一具极易让人探进生殖腔的肉体。只是那生殖腔脆弱得要命,成结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劲儿,少年在他耳朵旁边哭得嗓子都哑了,而那发育得并不良好的生殖腔仿佛是被他硬生生撑开似的,在从那以后多次重复标记的时候,他都感觉那里已然完全长成了他前端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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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记完成之后,藤丸立香又昏了过去,但不规律的呼吸和心跳都慢慢平复下来了。六个小时之后藤丸立香退烧了。一夜过去之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伦敦兰斯洛特的公寓中,而电视机里刚好播放着伯明翰警方调查旅馆枪击案的新闻。
这时兰斯洛特走过来了:「早安,立香。要不要喝点东西?放心吧,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藤丸立香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起来,一边不可置信地盯着兰斯洛特,一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和小腹。他能够感觉到标记之后,Alpha和Omega之间无声的共鸣。但这种共鸣因为太过突如其来,反而使他惊恐万分——他居然和玛修·基列莱特的父亲结成了番。
「……你对我做了什么?」
兰斯洛特见状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苦笑了一声。他真的什么都忘了。
「你该问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立香。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藤丸立香有那么一会僵住了,只是张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仅仅记得他先是梦见了研究所,后来又做了一个更恐怖的梦,有关花和果实在他体内生长,腐烂,然后被剖开腹腔全都倾泻而下的梦。可那个梦痛苦归痛苦,在被外力剖开身体的一瞬间,他却感觉到了那种让他颤抖抽搐的甜蜜——
是吗。原来那个梦,其实是这个意思吗。我……和面前的男人……和玛修的父亲……
那一刻,他的表情能多精彩就有多精彩。
「我本来要买抑制剂给你,但你跟我说你对抑制剂有抗药性,所以没有办法。」
藤丸立香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兰斯洛特在心中叹息一声。
在此之前,兰斯洛特从未幻想过他。后来标记完成之后,藤丸立香陷入昏迷,他在给他裹上毛毯,轻轻放回原座,开车驶回伦敦的时候却想了很多。他想如果就这样把这个少年留在身边,或许也是可以接受的。藤丸立香身负重罪,无处可去,而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帮他的人,或许现在也是唯一可以收留他的人。
更何况,他和玛修有很深的情谊。或许——或许把他送到这里来,本来就是她的愿望也不一定。又或许命运已然在冥冥之中原谅了他,所以在他发誓不再爱任何女人的时候,将一个男孩送给了他。
但现在看着藤丸立香颤抖的眼睛,他明白幻想终归只是幻想。
兰斯洛特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原谅我,立香。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去做手术,或者用什么别的方法将这个标记洗掉。」
藤丸立香继续沉默着。空气冰冷,压抑,昏暗的光线几乎凝成了一道半透明的灰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兰斯洛特隐约意识到,他其实不想让藤丸立香离开。但不让他离开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是一张何等受尽侮辱却依然优美的面孔——他做不到用Alpha的信息素强迫这个孩子听从他的命令。
「好吧。我们换个方式。立香,今后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沉默了很久之后,藤丸立香终于摇了摇头,又和他对视了。
他听到他这样说——
「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了。」
「为什么这么说?」
他很虚弱地笑了一下:「因为我本来只想过出来给玛修复仇,然后就回迦勒底去。」
「可迦勒底已然荡然无存了。而且立香,这种不人道的人体实验,实际上是被禁止的——」
「我知道。这些玛修都跟我说过。但是那是埋葬她的地方……也本该是埋葬我的地方才对的。我们两个当时只有一个人能从那个地方逃出生天,玛修把这个机会给了我,我该为她复仇,替她完成愿望,之后……其实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兰斯洛特先生。我之前不是跟您说过吗,我是为了试药才被养大的。强烈的耐药性和强烈的后遗症让我本来都以为自己活不到分化期的。昨天夜里,我是很认真地以为我会死。」
「别这么想。玛修把活下来的机会给了你,」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只觉得嗓子里被巨大的肿块堵住了似的,「是希望让你好好替她去看这个没有见过的世界的。或许这才是你找到我的理由,甚至……也是我们走到今天这步的理由都不一定。」
那双眼睛蓝盈盈,空荡荡,就那样无声地凝视着他。这让兰斯洛特想起第一次在伊莲的病房外见到玛修的时候,小姑娘也像现在这样,迷茫地抬眼望向他。
「所以,好了,立香。想想看以前你都吃过些什么药?我可以尽量给你弄来类似的……或许,过些日子我们也可以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我认识一个私人医生,口风很严,我们可以去他那儿。」
少年睁大了眼睛。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藤丸立香轻轻地说,「是因为玛修?还是因为我是Omega?」
兰斯洛特笑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藤丸立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无以为报……那以后,让我来照顾您吧?我会努力不给您添麻烦的……」
虽然知道对于藤丸立香,这大概只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但他的心还是不可自制地激烈跳荡起来。这已经是一种很陌生的体验了。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情不自禁地去吻了吻藤丸立香的额头。藤丸立香缩了缩肩膀,像是下意识想躲,但最后还是没有躲开。
「……那以后就辛苦你了,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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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送藤丸立香去老友那里做了身体检查。这医生是个轻飘飘的好脾气,只是眼睛里像藏着什么东西似的,从见到他们两个进门起,就从兰斯洛特瞟到藤丸立香,又从藤丸立香瞟回兰斯洛特,一张脸笑得意味深长,嘴上说着当真想不到,我们的兰斯洛特警长也会有这一天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梅林。」后来等在诊疗室门外的时候他抽了支烟,问他,「立香的身体情况要不要紧?」
「不太好。包括心脏在内,他的脏器功能都很衰弱,各项指标也不太好,仿佛是长期营养不良和缺乏睡眠的样子。你之前说过他总爱睡觉,手也会发抖,那大抵都是神经系统和精神方面被药物试验影响的后遗症。不过最重要的还是——」
「还是……」
「作为Omega,他的生育机能也发育的不太好,换句话说,是不太容易受孕的身体。恐怕要你努力一点了哦,警长先生。」
兰斯洛特愣了一下,随后笑骂道:「去你的吧。加拉哈德就够我受的了,我可没想过再来几个。」
后来在车上,藤丸立香默不作声地翻完了检测报告,又拿着各种各样的药看了很多遍,突然说:「虽然之前隐约能够感受到,但是兰斯洛特先生,我的身体状况果然还是超出想象的差。」
「所以你回家之后,要好好吃药——」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列奥纳多·达·芬奇谈谈?」
藤丸立香打断了他的话。可是稍微顿了一下,他又说:「……但过去我和达·芬奇亲总打交道,她倒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对我很好,直觉告诉我她可能和爆炸案没什么关系。您觉得呢?我们要怎么接触她比较好?」
兰斯洛特苦笑,心想藤丸立香的善恶观还是这么简单,这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好事。他行事直接,鲁莽,有些事还是由他来做比较好。
他后来也这么和藤丸立香说了,只是前半句用了更加委婉的修辞。少年闻言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你的任务,是在家里养好身体。我相信玛修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因此,后来藤丸立香真的开始每天乖乖地在小公寓里等他回家。他甚至每天晚上都坐在家门口等他回来,就像宠物等待主人那样。
前几天兰斯洛特还觉得又惊又喜,心想这小子还能这么可爱的吗。但过了几天,他渐渐发现了不对劲。他问藤丸立香:「立香。你每天都只坐在这里吗?」
「啊,还会做别的。各种药我都设了闹钟,到时间了就会去吃。」
「……」
那不就和只枯坐在这里一样吗。
「为什么不做点别的?」
「我不知道做什么。」
兰斯洛特说:「你可以读读书……噢,家里都是法文和德文的书你可能看不懂,那么玩玩游戏,或者看看电视,不也是可以的吗。」
「电视……」
兰斯洛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用,是吗?」
藤丸立香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兰斯洛特叹了口气,带着他进了屋,开始从用遥控器给他讲起。
听完讲解很久,藤丸立香突然说:「……所以,这些都可以随便用的,对吗?什么都可以?」
「……都可以。一切都结束了,孩子。这些都是你的。我们可以享受人生了。」
后来,他也带着藤丸立香用别的:计算机、平板电脑、手机、和一切现代通讯设备及家用电器。他本来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会对电脑游戏情有独钟,但后来,他发现藤丸立香倒是对整理房间有种特别的钟爱,因为之后他每次回家,总能看到他在使用吸尘器或者挂烫机,整个房间都是衣服刚刚洗完的芬芳气味,而藤丸立香的眼睛总是往扫地机器人身上瞟,简直让他疑心这小子是不是也想站上去,跟着扫地机器人满屋子地跑。
只是后来会在一些晴朗的夜里,他睡不着觉,抱着膝盖去看外面闪烁的霓虹灯光。他说伦敦看不到星星,兰斯洛特则说,大城市都是这样的。
藤丸立香垂下眼睛:「……是吗。不过没有星星,也很漂亮……如果她也在这里,就好了。」
兰斯洛特沉默了。许久之后,他起身,吻了吻藤丸立香的脸颊。
「好孩子,她在的。她看到现在的立香,也会感到开心的。」
片刻之后,他又说:「立香。要不然,我带你回家去吧,我也把儿子加拉哈德带回来,你们可以见个面。虽然这孩子看似有些不太懂事,但心里和玛修一样纯真善良。他们很像,我相信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藤丸立香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两眼发光。
「那……那我要准备些什么吗?」
他立刻兴奋起来了,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转悠。兰斯洛特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哀痛。
那时他还不知道原因。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命运的恶意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
——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在加拉哈德十八岁这年,他的父亲又在老朋友这里拿到了一份检测报告。
谁都不会想到,上帝给他们三个开了这样一个荒诞的玩笑:虽然藤丸立香已然和兰斯洛特结番,但他和加拉哈德的信息素同调率居然有95%。而他和藤丸立香的同调率只有60%。这意味着甚至不用标记清除,只要强行覆盖,兰斯洛特的标记就能被完全清洗掉——因为他和藤丸立香最多不过「比较合适」,而加拉哈德,才是他命中注定的Alp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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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回家路上买了新的地毯和沙发套,之后不动声色地让仆人换掉了。换完后,坐在崭新的沙发套上,他只觉得千百种情绪在心中辗转而过,但最后,只留下一声苦笑。
莫非我又犯下了不可弥补的过错吗?
兰斯洛特不是没有察觉到加拉哈德对藤丸立香的心意——那是他作为Alpha守护自己Omega的本能——但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很大度,很成熟,可以妥善地处理一切。
但现在,这些事他都做不到。他甚至会因为加拉哈德在玄关里和藤丸立香做爱而换掉门口的地毯,他只是个甚至会吃儿子醋的可恶老男人。
他不该变成这样的。
所以,后来他和藤丸立香之间罕见地爆发了一次争吵,因为他深思熟虑,打算从这段扭绞在一起的复杂关系里退出,成全藤丸立香和加拉哈德。
「假如他真的这么喜欢你的话,立香。」他柔声说,「那加拉哈德会是个更好的选择。」
「……可如果我不愿意呢?」
「立香,听话。从理智上判断,这是一个对大家都好的解决办法。」
藤丸立香往后退了两步,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拳,一直摇头。他望着兰斯洛特,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我不明白……为什么?兰斯洛特先生……不喜欢我了吗?」
他别过脸去,不敢去看藤丸立香。
他爱藤丸立香吗?确实是爱的,但并没有爱到事到如今还能为他不顾一切的程度。
因为他不能再错下去了;因为伯明翰的警方一直在搜查,苏格兰场也接到了相应的协助请求,列奥纳多·达·芬奇更是一直在暗处,他必须早做准备才成——
因为他是成年人,倾向于回避,退让,尊重,善意隐瞒。而外面的世界惊心动魄,凶险无比,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护身后仅有的人工天堂。
「不是的,立香。只是我总有一天要比你们先离开这个世界。而加拉哈德……他本来就比我更合适。」他说。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而少年脸色苍白,双唇颤抖,「我们都知道,我不可能活得那么长久……更何况我对加拉哈德根本没有那种感情,您不也是知道的吗?我对他就像对待玛修一样,只不过是想作为他的兄长,照顾他今后的人生而已!什么同调率95%……我才不相信那种命中注定的鬼话!兰斯洛特先生,难道如今成番的不是我们两个才对吗……兰斯洛特先生,您看着我!」
到最后,少年几乎大喊出声。但兰斯洛特垂下眼睛,故意避开了他的目光。
空气里的死寂几乎凝成实质,在这片刻里,兰斯洛特不可自拔地想起了很多他们共同度过的日子。但他必须做出选择,他不能一错再错,即使藤丸立香可能会怨恨他。
不,藤丸立香一定会怨恨他。大概会怨我把他当做一件物品,一件遗产,交给儿子去继承?即使事实并非如此,在他眼里,也一定是这样的吧……
「……我明白了。可您——兰斯洛特先生。您的Omega近在咫尺,您真的能够完全忍下心来,不再动他一丝头发吗?」
与此同时,他开始向兰斯洛特的方向走来。兰斯洛特转过脸来,只看到藤丸立香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一样咬紧了嘴唇,而眼睛亮晶晶的,是眼泪又落下来了。
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所有的防守都被解除,他丢盔弃甲,只能去吻藤丸立香,因为在他的经验里,吻是让少年情人止住眼泪的唯一方法。但吻着吻着,他闻着藤丸立香脖子上和头发里强烈的无花果气味,又不受控制地受了蛊惑。
我真是不可救药了。在打开少年的双腿,把他压在桌上的时候,兰斯洛特绝望地想。
大概硫磺和天火或许马上就会从天而降,而我将会在为自己打造的索多玛之中彻底化为盐柱吧——
后来他的预言果然成真了。唯一的意外之处,大概就是他没猜到达·芬奇在更早的时候,就找上了加拉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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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他已经走投无路这件事,兰斯洛特是后知后觉的。因此当机立断,他在那个冬天的早上找到了加拉哈德。
后来他们坐在福特汽车上,他对加拉哈德说了很多事,包括他和立香的这次争吵。但真相则是另外的一版了。他的故事是立香告诉他爆炸案的一切原委,而他独自去找了雷夫·莱诺尔复仇,只把笔记本交给了立香保管。而为了躲避伯明翰警方可能的搜查和制药公司在外留存的余党,他才让立香待在家里不出门的。并且与此同时,告诉了加拉哈德家里所有的存折与保险柜的密码——没错,就像交代后事那样。
听完这些,加拉哈德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他抱紧了外套下面藏着的东西——臭小子,这么明显也想躲过警察的眼睛——问他:「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只是觉得你长大了,有必要知道。记住了吗?没记住我再说一遍,要不然你干脆拿什么东西记下来也好。」
「……不用,我都记住了。」加拉哈德说,「但我……真的有必要现在就记住这些吗?」
「你必须记得。」他则回答,「为了立香,为了你。也权当为了我这个不合格的老爹吧。」
加拉哈德这时转过脸来,用那只锐利的金色瞳孔,从上到下打量了兰斯洛特一遍。他突然注意到不同往日,今天的父亲穿得极为体面,制服整整齐齐,警徽闪闪发亮——简直就像是要去赴什么表彰会一样。
——他的父亲原来早已知道一切。
后来,大概在快要下班的时候,有人敲开了兰斯洛特办公室的门,说有事请他走一趟。一张熟悉的脸,后面是两张陌生的,胸牌标志着他们来自伯明翰。而熟悉的面孔是平日里的一个下属,更早之前是同事,对升任组长的是他这件事,对方向来不满已久。哎呀呀,这回可有苦头要吃了。
后来他被带去问话,绝大多数的事情,他都没有否认。最后他便来到了这里。一切都是命运冥冥之中的指引。
现在,他被带出去放风。
虽然是冬天,伦敦今日却罕见地晴朗,暖融融的阳光照亮了牢房外的一大片空地,也照在他身上。他坐在水泥管子上,只觉得身体内部涌动着一股自由的浪潮,它如此温暖,如此强大,如此甜美,几乎让人昏昏欲睡了。
他做了一个美梦。他梦到过去的某个夏天,藤丸立香和加拉哈德正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打到了一半,藤丸立香问他要不要也一起来玩,而加拉哈德也向他挥动网球拍致意。他对他们笑了笑,摇了摇头,坐到了一边。
这便是他精心打造的梦中的伊甸园,即使代价是将他本人也关在外面。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看了很久很久。到最后,轮到加拉哈德发球,他向藤丸立香击去,而藤丸立香反手一接,却把羽毛球击向了遥远的天空——
他醒过来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玫瑰色的天幕隐隐带着云翳的灰影。要下雪了,他想。这时狱警吹了哨子,他便站回了队伍中往监狱里走。
但与此同时,他见到了一个狱警带着一队新来的囚犯。那些囚犯是Omega,因此和他们这边用一道铁丝网分开,但就在这不经意的一抬眼间,兰斯洛特竟突然间僵在原地!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
因为他闻见了一缕熟悉的香气,同时,一个身影映入他的眼帘。那是苍白,消瘦,优美的,东方式的——
就像心电感应一样,那个Omega抬起头来,对他动了动嘴唇,很遥远地露出一点微笑。
兰斯洛特曾在许多个黎明与黄昏,白昼与夜晚,听到那少年情人轻诵自己的姓名,可从未有一次,如此,如此地令人绝望过。
「……立香?」
雪迟来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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