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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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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决定我们人生的实际上并非生理机能,而是更难以言表的存在本身。

-----正文-----

二零一八年的十二月七号,依旧是个雾霭迷蒙的下雪天。

加拉哈德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七年前,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巴黎国立音乐学院,两年之后,他加入了一个在法国的乐团,并成为当时乐团里最年轻的首席提琴手,直到今天。昨日,乐团刚刚结束在欧洲的巡演,他便从巴黎马不停蹄地赶回伦敦,并在这个时候,开着那辆陈旧的福特汽车,等在了伦敦郊外的那所监狱门前。

藤丸立香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他的。

其实他早早就见到了那个身影,只是一时不敢喊出加拉哈德的名字。因为过去的那个少年已经完全长大了。也许是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基因,他个子异于常人地高,站在那儿便是英姿挺拔,鹤立鸡群。天穹澄澈如洗,映得他一头高高束起的长发也在白昼底下闪着水银般的光芒。

而加拉哈德本来是面无表情偏于冷淡的,一抬头,居然露出了微微的笑模样。

藤丸立香站在那儿,只觉得恍如隔世。如今正是伦敦最冷的时节,天空又从昨晚就开始一直下雪。雪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他下意识地拂了拂。

但就在这一刻,他竟觉得后颈又散发起一阵隐痛。这种隐痛对他来说简直是陌生的,甚至使他有些惊愕。

——因为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我本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才对啊。

直到加拉哈德向他招了招手,他这才回过神来,向加拉哈德走去。

「……好久不见,加拉哈德。」他说,「你变了好多。」

加拉哈德微微点了点头,鬓边的长发从肩膀垂落。

「是啊,我也这么想。不过立香哥……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很奇怪?」

「不。」藤丸立香看着他,摇了摇头,「这样也很帅气。不过,……真没想到会是你来接我。」

青年金色的瞳孔眨了眨:「为什么?」

「因为听律师先生说你去了巴黎读大学,又参加了乐团当首席提琴手。我本来以为你一定很忙。」

「所以在巡演结束之后,我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伦敦来了。更何况,因为是立香,所以我一定会来的啊。毕竟在过去的八年里,我没有一日不期待这一天的到来。」青年垂下眼睑,轻轻地叹了口气,「总算让我等到这一天了。不过,立香——」

他回视藤丸立香的面孔:「……这些年,你的模样几乎没怎么改变。」

——只是更瘦,更苍白了一点。

他在藤丸立香入狱之后不久就前往了法国。又或许因为心里某些无法跨越的坎,加拉哈德这些年并没有再回伦敦。而在巴黎学习生活的这些年里,幸亏有梅林和贝德维尔的帮忙,维持精神状态和抗慢性心衰的药物还算顺利地送到了藤丸立香的身边。但即使如此,藤丸立香依旧有两次身体虚弱到几乎送去急救——但最后大难未死。不幸中的万幸。

藤丸立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吗?」

是的,就像从分化之后就停止了生长一样。

「立香。」加拉哈德歪了歪头,侧身为他打开车门,「天气很冷,快点来车里吧。」

「稍等一下,加拉哈德。」

「怎么了?」

「我们,能去看看兰斯洛特先生吗?」他补充道,「毕竟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他了。」

毕竟Alpha和Omega的监狱是完全分开的。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毕竟,我也很多年没和父亲见过面了。」

>>>

他们在会面室里见到了兰斯洛特。八年前的案子物证确凿,加上他一直死咬自己才是谋杀雷夫·莱诺尔的真凶,藤丸立香的证词也没起到多大的用,因此到最后,藤丸立香作为从犯只被判了八年,而兰斯洛特作为主谋,被判处终身监禁。

「……父亲。」

……或许时间改变的只有我。八年之后,加拉哈德再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心中这样想着。因为兰斯洛特看起来也没有变得很多,只是头发稍微地长了些,脸上有些胡茬,但不至于邋遢,依旧是记忆里那张俊美威严,气度非凡的脸庞。

兰斯洛特看到他们两个,显得有些惊讶。先是问加拉哈德什么时候回来的,再问立香什么时候出的狱。

藤丸立香坐到了兰斯洛特面前,握紧了听筒。

「其实我才刚出来不久。」他说,「但我想马上就见到您。」

藤丸立香的眼睛太近了。望着那双犹如厄运宝石一般湛蓝的眼睛,记忆新芽破土,死而复生,兰斯洛特想到了八年前那个击碎他所有美梦的对望。

那也是他们在此之前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他本以为他没有那么爱藤丸立香,藤丸立香也理所应当地不会那么爱他。哪怕是在之前的吵架里,他想藤丸立香不心甘情愿地去加拉哈德身边,也仅仅是因为这并不是藤丸立香本来的愿望。

所以后来意识到加拉哈德有所动作,甚至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在一起谋划什么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天一夜,最后决定顺水推舟,向加拉哈德坦白大多数的真相,并且让儿子将藤丸立香带他走。如果立香不愿意和加拉哈德在一起是顾忌着我们已然结番,那么我从这一切里退出的话——

可他想不到,藤丸立香为了他放弃了一切,宁愿身陷囹圄。而后来他是辗转从贝德维尔那里才知道了藤丸立香入狱的真正原因——藤丸立香天真地想和他一起承担罪孽。

听到这一切的时候,兰斯洛特只有哑然。他面对着老友,用双手捂住了脸,很久很久之后,才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鸣。

包括加拉哈德在内,他们所有人都向对方互赠了自己最珍贵的礼物,可命运居然是如此阴差阳错,荒诞无稽,居然让我们所有的馈赠在一瞬间化为罪孽。

「孩子,让我看看。」他说。

藤丸立香的眼睛里隐有泪光。他站起身来,把脸贴到了窗户玻璃上。兰斯洛特有那么一瞬间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但手指碰到冰冷的,厚厚的玻璃的时候,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他身在何方。

因为玻璃的反光映亮了加拉哈德的倒影,他的儿子正识趣地站在后面,一言不发,只用那双和伊莲类似的金色瞳孔望着他。

我这样大概不好。他又开始想。因为过去在加拉哈德面前,他从未公开表示过对藤丸立香的亲昵,而他或许现在应该也这样做,要懂得克制,保持距离——

可是泪已然从藤丸立香的脸上落下来了,嘴上一直说着「终于见到您了,兰斯洛特先生」。那声音几乎像手指渐渐攥住他的心房,兰斯洛特想,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加拉哈德长大了,你也变了。立香,我变了吗?」

藤丸立香哽咽着摇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变了还是没变。」兰斯洛特苦笑。

「说起变化的话,可能稍微有一点……但这样也好,」他隔着玻璃,十指紧握着听筒,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玻璃的另一侧,「您无论变成什么样,都十分英俊……」

「谢谢,立香。」兰斯洛特顿了顿,说,「只是辛苦你了。这些年,你一定很难熬吧。」

他看见藤丸立香下意识地摸了摸缠着绷带的后颈,但嘴上却还是轻描淡写的:「您指什么呢,兰斯洛特先生。」

「——我听说,你把腺体摘掉了。」

「……」

在他面前,藤丸立香依旧是那副表情,但在他们身后,加拉哈德的瞳孔却猛地收紧了!

——父亲刚才说了什么?他刚才说……

万花筒一般的复杂情感从心中转过,银发青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并没有从藤丸立香的身上,闻到那种熟悉的醋栗与无花果的香气。而作为命定之番,他本该在藤丸立香出现之前,就闻到信息素的气味的!

「立香,」他在后面艰难地开口了,「为什么……」

「这个……」藤丸立香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因为被标记的Omega没有了Alpha会非常难熬,所以在监狱里,我做了标记清除手术。实际上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只是手术不小心失败了。因为怕有生命危险,所以,对我的腺体进行了摘除。因此我现在其实不能算是个完整的Omega。自然,也不是你的命运之番了。……抱歉,加拉哈德。」

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极慢,几乎是一字一句的了。

「可技术已经发展到今天,即使危及生命,也并不只有摘除腺体这一条路可走。」兰斯洛特在玻璃后面说,「立香,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还是瞒不过您的眼睛吗,兰斯洛特先生。」藤丸立香轻轻地苦笑了一声,「好吧,实际上是这样的。因为我再也不想被腺体控制感情了,我想作为完全依靠理智的人类,而不是依靠本能的动物那样生活。……兰斯洛特先生,加拉哈德。过去我们已经犯下太多错了。」

他总有些让人难以反驳的道理,加拉哈德想。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也会想,大抵在很久之前,他对面前的Omega产生了本能的渴望,本就是一个走向悲剧的抉择。

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他知道藤丸立香竭尽全力想摆脱这宿命的锁链,可哪怕是在这从未相见的八年里,一旦想到藤丸立香,他的心脏依旧会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使他在自身的血液里,连续不断地听到命运的回声。

而兰斯洛特却看了看加拉哈德,又将视线转回到藤丸立香身上。他想这两个孩子实际上是非常不同的。如果说他的儿子只是表面上让人捉摸不透,实际上心思非常澄澈简单的话,藤丸立香大抵就是和他完全相反的。

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温和天真,内心却极其疯狂而不可动摇……从为玛修复仇而找上他到今天,藤丸立香从来都没有变过。

原来直到今日,我们才知道他真正的模样。

「我明白了,立香。」

兰斯洛特闭上眼睛,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好吧,那么时间快到了,让加拉哈德也来和我说两句话吧。」

毕竟藤丸立香在场,他们父子之间对八年前那次达成一致的告发只能只字不提。因此,后来兰斯洛特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了问加拉哈德的事业和巴黎生活,到最后,还是叮嘱他要照顾好藤丸立香。

「我会的。」加拉哈德垂下眼睛,轻轻地说,「这一次,我会发誓好好守着立香,不让他再离开我的视线的。」

「那就好。」兰斯洛特望着儿子,忽然觉得他认真起来的样子果然和自己很像,「立香今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藤丸立香站在一边,没有再说话。会面的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

两个人走出会面室,走过长长的,铅灰色的走廊,最后又回广阔的雪白世界,沿着来时踩出的一条小径。有整整一刻钟的时间,没有一句话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直到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两个人的脚步才都放缓下来。

「……其实你一直都很拒绝和我结番的,对吗?」

就在这时,加拉哈德突然开口了。藤丸立香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抗拒你。只是……加拉哈德,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命运本来就是错的呢?这么多年,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我们并没有这95%的契合度,是不是我们之间永远只是兄弟,亲友,永远不存在那不该跨越的界限——甚至于我和兰斯洛特先生之间,或许也本该什么都不发生的。我们只会成功地复仇,然后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们就这样一起普通平凡地生活,没有一个人的道路会通向完全的毁灭……」

「但是立香,一切没有如果。」

藤丸立香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加拉哈德的气味在这个雪天更沉更冷了。

「是啊,也许我们如今正在经历的一切也早已被决定了。就像你今天必然会回来伦敦带我离开,八年前我也必然会在雪中离开——你知道吗。说实在的,那时在问你要不要吃冰淇淋的时候,我犹疑过。」

加拉哈德的身影摇晃了一下,藤丸立香跟在他身后,走得专心致志,险些撞到他。

「……但最后,加拉哈德,你还是放我离开了。」

「因为八年前正是三支果仁冰淇淋,永远地分开了我,父亲和玛修。」

「你看,所以我说实际上我们的命运早已被决定了。」

加拉哈德转过身来,回视藤丸立香。藤丸立香的眼睛依旧明亮澄澈,一眼便可望见深处。其实他已经习得了分辨真实和谎言的能力,知道那一天即使他答应了藤丸立香,藤丸立香也决不会回来。可望着这充满谎言的眼睛,加拉哈德绝望地发现他却依旧心爱。

大抵这就是命运的不可抗力。

「好吧,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加拉哈德顿了顿,「因为我在想,为什么我一开始对这件事……你摘除Omega腺体的这件事毫无察觉。按道理,我早该意识到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加拉哈德轻轻地说:「也许决定我们人生的实际上并非生理机能,而是更难以言表的存在本身。」

「……」

藤丸立香怔住了。在他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那种几乎被某种锋利的东西贯穿般的痛苦表情。

「加拉哈德。」他说,「你真是傻得不可救药了。」

「没办法,正如你所说,这全都是命运的安排。所以立香——就此刻,在上帝面前,」他听到加拉哈德问他,「我还是想和你接吻。可以给我一个吻吗?」

「……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片刻之后,他在藤丸立香的叹息里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他们就这样站在福特汽车边拥吻。藤丸立香一直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想加拉哈德身上极冷,发梢睫毛都积着雪,可他们贴合的脸却潮湿又温热。

雪化了会是热的吗?

他不明白。他只知道面前的加拉哈德头发柔软,心跳鲜活。时光流逝,银发青年如今已褪尽所有青涩,语气神态里竟有七八分肖似他的妹妹,身上的信息素气味又比七年前更加接近他的父亲,简直就像他变成了他们,或者他们变成了他。

所以,即使知道面前的这一切都并不是他真正最渴望的事物,可藤丸立香终于还是主动地抱住了水银,白雪与加拉哈德,就像抱住一个梦。

这也是他事到如今,唯一仅有的梦了。

加拉哈德慢慢地加深了这个吻,在一种精神错乱中,藤丸立香几乎觉得自己要被勒断脊骨,要和他二人化成一处。天色慢慢暗下来,雪也越来越大。他们的足底正在被雪片慢慢盖过,可两个人依旧在这个吻中越陷越深,就像渐渐沉入泥淖沼泽。

——也许就这样让大雪将我们彻底淹没也不错。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恍惚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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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搬运。收录于2019年湖亲子咕哒‌‎‍同‍‎‍‌‌人‎‍‍‌志《人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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