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也有必须要实现的公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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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八岁的春天,已经是他第三次见到列奥纳多·达·芬奇。前两次见面,则都是在萨默塞特疗养院里。
萨默塞特疗养院说是疗养院,其实类似于精神病院。他被关入其中的罪名是因为患有精神分裂症,所以即使他说自己是正常人也没什么用——因为精神病人证明自己的正常总是一个悖论——但加拉哈德只觉得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正常人,除了他自己。
进疗养院的第一天,他因为后知后觉的吵闹被打了两针镇定剂,关在了病房里。在病床对面,坐着一个安安静静的英国青年,金发碧眼,戴着眼镜,细声细气地安慰他不要闹了,你会好起来的。
加拉哈德说:「我没有病。」
青年笑眯眯说:「我知道的,哪怕再疯疯癫癫的孩子,也总有清醒的时刻。」
「……」
有那么一段时间,加拉哈德在疗养院里,只觉得非常绝望无助。而那段时间里,他只能和他的病友——那个金发青年,他自称亨利·杰基尔——作伴。还好亨利·杰基尔是个颇有趣的男人,他喜欢看书,写作,见多识广,博闻强记,会从食堂回来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顺一把百合花或者马蹄莲,也会在外面和加拉哈德闲逛的时候,把天空中的小鸟乱起名字,再见,弗兰肯斯坦,你好,加拉哈德——他说,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说:「我在这儿。」
杰基尔则说:「我知道你想从这里飞出去,但出不去,是吗?所以,我把它取了你的名字。」
好吧,合着是一种良好的祝愿。加拉哈德叹气:「我知道了,杰基尔先生。」
后来,杰基尔也总会跟他说很多疗养院里发生的奇怪事情,譬如说总有人会在疗养院里神秘消失。
「那他们去哪里了?」加拉哈德问。
杰基尔极神秘地扬起下巴,示意窗外的方向。在萨默塞特疗养院外有一条河,河对岸,正是一间名为迦勒底的制药研究所。
「他们都被扔到那里去做实验体了。我有一天会到那里的,你有一天也会去的,我们所有人终将在那里相见的……哈哈哈!」杰基尔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停止了笑声,说,「开玩笑的,加拉哈德。其实也只是个都市传说而已,倒也不用如此信以为真。」
「……」
不过总的来说,虽然爱开玩笑,但这样一个温和无害的人,加拉哈德并不讨厌。
但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的一个夜里,他那晚已经睡熟了,但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吓得叫了一声——他看到一张面孔正在他上方,眼睛猩红,面容扭曲,对着他咯咯地笑,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加拉哈德看着那人,觉得他极像杰基尔,但不对劲,因为他比杰基尔看起来更骇人,更阴郁,脊背更佝偻,就像是和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似的。
他问:「你是谁?」
男人拿着剪刀,咯咯地对着他行了个礼,说自己名叫海德,随即,一刀捅向了他——
不过加拉哈德因为及时从病房里逃出来,到最后,只是稍微受了一点轻伤。可亨利·杰基尔——或者说海德,在第二天之后,加拉哈德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但后来,他却在疗养院里见到了列奥纳多·达·芬奇。迦勒底制药研究所的研究员,因为她胸前也有那和制药公司的标志一模一样的胸章,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认出了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则是在爆炸发生的三个月后。那时居然是达·芬奇来找过他,问他知不知道一些事。加拉哈德听她说话,只觉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而后来她甚至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家庭情况,这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加拉哈德问她为什么找上他,达·芬奇说,这一切和爆炸案有关。但加拉哈德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消息呢?」
达·芬奇盯着他的眼睛看:「直觉。」
加拉哈德回视她的眼睛,说:「你比我更像怪人。」
后来,达·芬奇非要和加拉哈德交换联系方式。虽然加拉哈德心里并不愿意,但面对着这样一位女士,家庭教养让他无法当面拒绝。只是在达·芬奇离开之后,加拉哈德就把她写有联系方式的纸条扔进了壁炉里。
那么接下来,就是他们在春天的第三次见面了。
其实不得不说达·芬奇一开始就和加拉哈德想象的研究员形象不太一样:虽然她依旧年轻,美丽,有一张纤巧完美的鹅蛋形面孔,只是在和她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她那双眼睛却已然难掩憔悴,就像占据这个躯壳的已然并非他在疗养院见过的那位研究员小姐,而是另外一个苍老的灵魂似的。
他们选在一家普通的路边咖啡馆见面。他问达·芬奇是怎么找到他的——不仅是包括这一次。还有前一次。
「……如果我说,通过玛修·基列莱特,你会相信吗?」
加拉哈德的瞳孔遽然缩紧,几乎是条件反射,他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就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但是,很抱歉。」达·芬奇闭上眼睛,「玛修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没有保护好她,对不起。」
加拉哈德瞬间呆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达·芬奇跟他说了很多事,包括玛修是被带入迦勒底做了实验体,包括后来她负责照顾玛修,包括后来她去南极勘察迦勒底新址时,却听说了制药厂爆炸的消息。他怔住了,就像被人从后脑勺狠狠地锤了一下似的,脑子里嗡嗡地响,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我也是在爆炸之后……才知道这些实验体的来源都是非自愿的。对不起。」达·芬奇说。
后来,他又听达·芬奇说了很多事,包括迦勒底其他的一些人,叫罗马尼·阿其曼的,叫雷夫·莱诺尔的。她说他们都对玛修很好,玛修在里面其实过的还不错,只是要经常吃药——虽然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加拉哈德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怀疑和警惕。
「……后来,罗马尼死于爆炸之中,只有我和雷夫·莱诺尔活了下来。但在制药厂爆炸不久之后,他就在伯明翰的一家旅店里遭枪杀身亡。抱歉,这也是我之前来找你的缘由,加拉哈德。但那时你在疗养院里待了很久,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并且,我那时候没有证据,实在没有办法——确凿无疑地相信雷夫·莱诺尔的死和兰斯洛特先生以及实验体48号有关。」
——她说,兰斯洛特。还有,48号。
加拉哈德猛然回想起了藤丸立香身上的刺青,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徐徐升起——
「……48号?」
「就是这个人。或许你也见过他吗?」
达·芬奇从档案夹里抽出了一张照片。加拉哈德眼皮一跳。正是藤丸立香。他在那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但他只是看了一眼达·芬奇,随即缓慢地摇了摇头。
达·芬奇叹了口气:「好吧。那你如果有他的线索,可以通知我吗?」
「这个人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这个人是整个爆炸案中我们唯一没找到的尸体……我怀疑,这个人还活在世界上。」
她抿了一口柠檬水,继续说:「加拉哈德,这个实验体,和玛修生前关系非常要好,几乎已经是亲密无间的程度了。我们是在通风管道附近……发现玛修的。而那里,可以说是唯一能够逃出迦勒底的所在。」
但达·芬奇并不知道,她的话落在加拉哈德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联想到之前疗养院里的神秘传闻,加上在杰基尔「失踪」之后「恰巧」出现在疗养院中的她,加拉哈德心中已经隐隐地有了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他怀疑玛修当年被绑架,和兰斯洛特本来也有所关联。因为无论是立香的出现,还是当年他被送去的疗养院刚好就在迦勒底对面都太巧合了,巧合得让加拉哈德不可能不相信,他的父亲跟迦勒底或许真有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那怎么可能呢?毕竟兰斯洛特是你们的父亲不是吗?
——可为什么没有可能呢?毕竟兰斯洛特虽然是你们的父亲,却抛弃了你们十年,并且到现在依旧对外宣称单身不是吗?
「另外,还有一件事,加拉哈德。」达·芬奇说,「当时虽然案件现场被构造成了自杀身亡的情况,但我一直不信。因为自杀身亡的弹道痕迹和他杀是完全不同的。于是我后来通过一些手段,弄到了伯明翰警方当年在枪击案现场留存的线索文件。你知道吗?雷夫·莱诺尔死于苏格兰场警察的制式手枪格洛克26式。顺便一提,只有苏格兰场警察的配枪是这一种类型,伯明翰以及其他英国警察,配备的都是格洛克19式。」
加拉哈德皱起眉头。
「可达·芬奇女士。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又不只是苏格兰场的警察有这种手枪。」
「我们的调查方式和你想的大概不太一样,加拉哈德。达·芬奇说,在枪击案现场留存的线索文件里,我弄到了现场取样的指纹,随后,大概是上帝的指引吧——我突发奇想,试图弄到了兰斯洛特警长的——你猜结果如何?完全对的上。」
「所以,您想说什么?您怀疑是他杀了雷夫·莱诺尔?」
达·芬奇微微地笑了:「一种怀疑而已。」
「对着一个人的儿子说他父亲有杀人嫌疑,听起来并不聪明。」
达·芬奇看着他的眼睛:「但如果这是事实真相的话呢?」
加拉哈德突然脊背有点发凉。
——她知道了。她是知道我和兰斯洛特向来不睦的。她是知道,我是想摆脱兰斯洛特的控制,所以才找上我的。大概从一开始就是。
可是想起那笼子一样的大屋,和他的笼中小鸟,加拉哈德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慢慢地塌陷了,就像冰川陷落进大海里那样。
「……那我会帮忙的。」加拉哈德站起来说,「因为我也有必须要实现的公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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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件事也是说出了口就再也不能回头的。因此他后来提了个条件,要她帮他弄到一个驾照,作为交换,他会在家里寻找案件相关的蛛丝马迹。而对方答应了。但大抵是毕竟面对着兰斯洛特,他的父亲,加拉哈德越不过自己的心障,也大抵是他不知道这一切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恐惧未来,又或者两者兼有,总之,嘴上说着会帮达·芬奇的忙,他却依旧拖延了很久。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这样做。达·芬奇也说过,毕竟他身为兰斯洛特的儿子,有的事还是她亲自来比较好,但说实在的,他实在无法信任那个女人,不如说他已经不会信赖任何人了。
为了他的目标——将兰斯洛特和藤丸立香分开,将藤丸立香和他自己从这囚笼之中解救出来,这件事,他必做不可。
于是,在十二月的第一个晚上,他接到了来自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第六通电话。加拉哈德望着阳台外的浓浓暗夜,只感觉肺部紧紧抵着肋骨,心脏跳得极快,一种冰冷的热流——血在热过头的时候反而让人能够感觉到冷意——充满了他的躯体,他把自己摊成大字,紧紧地把含着所有告发材料——包括藤丸立香屋子里那雷夫·莱诺尔的笔记本——的文件夹抱在怀中,一夜未睡。
第二天早上,加拉哈德五点半就醒了。这正是私人保镖们夜班换到晨班的时间,他打算把以前的逃出计划如法炮制一番:先断掉总电源,然后在一片混乱中从仆人专用通道离开大屋。
但是,在下楼的时候,他看到了会客厅里的一个身影。兰斯洛特正坐在沙发上,听到后面有响动,他站起了身。父子之间就这么对视了。
他站在玄关新换的地毯上,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加拉哈德?」父亲说,「你这副打扮,是要出门去吗?」
他戴着帽子,口罩,穿着宽大的深紫色冲锋衣,在兰斯洛特说话的同时,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冲锋衣里的文件夹。
「嗯。出去走走。」
「外面很冷。」兰斯洛特微微一笑,「保暖措施做得不错,这种程度是必要的。」
「……」
「不过,加拉哈德。」父亲慢慢地从沙发后面转过来,「不赶时间的话,咱们父子两个能说会话吗?」
三分钟后,他们走进了餐厅,兰斯洛特走到流理台前,将咖啡粉舀进滤纸,然后将水倒进咖啡机。
加拉哈德望向窗外,昨晚伦敦刚下了一层薄雪,白砂糖一样在地上闪闪发亮。天空阴沉,今天也会是个雪天。
兰斯洛特按下了按钮,咖啡机发出了隆隆的噪音。
「我只是想跟你讲个故事。我还记得以前咱们晚餐后经常坐在这儿,那时候你和玛修还很小,你要喝牛奶,玛修喝可可,我则在这里给你们讲奥林匹斯诸神的故事。」兰斯洛特说。
加拉哈德的手轻轻握紧了空杯子:「你想说什么。」
「别那么对我心怀戒备,加拉哈德。大概只是我年纪大了,越发喜欢回忆往事而已。嗯……今天讲个什么故事好呢?来讲个爱神和他的妻子的故事吧。」
「爱神丘比特有个妻子叫普赛克,是一位国王的女儿。因为她实在过于美貌,导致天上的美神维纳斯的妒忌,于是维纳斯便命自己的儿子丘比特设法让普赛克嫁给巨蛇。计划看似完美无缺,但她还是失算了——她并没有想到,丘比特在飞入窗户见到普赛克的一瞬间,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后来,丘比特便自作主张要做普赛克的丈夫,将她带回了自己的神殿,向她求婚。但因为丘比特的所作所为是瞒着维纳斯的,所以——」
加拉哈德的眼睛望向兰斯洛特,又别过去:「您想说的明显不是这个。」
「有点耐心,我的孩子。所以丘比特不能让妻子见到他作为神明的真实身份和容貌,他们只能在夜间相会。但后来,普赛克的姐姐们看到她住在美丽的宫殿内便心生妒忌,又听说了普赛克并不知晓她丈夫的真容,便同普赛克说她一定是嫁给了那凶恶的带翅毒蛇。普赛克并不相信,但实际上,她对见不到丈夫的真容也心中有怨,所以在一个深夜,丈夫在她身边睡去之后,她轻轻点亮油灯,凑近了去看丘比特的面容。而当油灯照亮丘比特脸颊的时候,丘比特被惊醒,匆忙逃走。她的恋人,城堡,花园都在一瞬间消失了……也就是说,普赛克,一个可怜的姑娘,她因为太过渴望真相,最后反而失去了一切幸福。」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父亲?」
兰斯洛特并未回答,只是微笑着给他和自己斟了两杯咖啡:「……好了,愉快的晨间故事时间结束,你还要出去吗?今天天气不错,可以出门玩玩也没关系。不过路上都是雪,你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你过去吧。」
「……」
加拉哈德问:「你肯……让我出门?」
「原来总觉得你现在的情况独自出去不安全,但没有办法,我想,我总不可能看管你一辈子。你也长大了,加拉哈德。」
「那……立香呢?」
「这正是我要同你说的。从此之后,或许就是我要拜托你照顾立香了……如果你最后还是选择了他的话。或许这意味着你们将来会过一段很难熬的日子。」
「您的意思,我听得不太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好了,喝了这杯咖啡吧。」兰斯洛特晃了晃手上的钥匙,「其他的事情我们车上说,加拉哈德。我还赶时间上班。」
但加拉哈德依旧小心翼翼地,警惕地看着他的父亲。他在兰斯洛特的注视下慢慢地喝光了咖啡。咖啡加了很多奶和糖,而他实际上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只有玛修,还有藤丸立香才会喜欢。
喝完了之后,沉默良久,他点了点头。
「那走吧。」
兰斯洛特走出了厨房。淡薄的晨光将他的脸照成了灰色,那灰色渗入耳际,扩散,然后消失。加拉哈德这时才看到,兰斯洛特警长的鬓发原来不知何时苍白了很多。
而作为他的儿子,他竟直到今日才发觉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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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加拉哈德回家的时候,只看到大屋内外灯火通明——藤丸立香还没睡觉,他正等在会客厅里。
「……加拉哈德。你去哪儿了?」
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他那件实际上不太合身的晨衣。加拉哈德有些意外,因为这个时候,藤丸立香本来应该已经睡觉了。
「去办了点事情。立香,怎么还没睡觉?」
「……因为兰斯洛特先生今晚还没回来。不知道怎么了,我的心里总是觉得很难受,一阵一阵地发着心悸。」藤丸立香不安地问,「你今天有看到他吗?」
加拉哈德顿了顿:「……没有。」
「好吧。今晚他本来跟我约定好要回来吃晚饭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加拉哈德,我能打个电话吗?」
「……可是,他现在不会接的。」
「为什么?」
被少年凝视着眼睛,加拉哈德下意识地别过了目光。
「因为他被带入监狱了,立香。」加拉哈德很轻,很慢,仿佛是背负着某种压着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那样地说,「罪名是涉嫌蓄意谋杀。贝德维尔律师在一个小时前给我打了电话。」
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随之又令人手脚冰凉。藤丸立香呆坐在那儿,脸庞几乎一下子血色尽失。那一瞬间,加拉哈德简直以为在他身前的并非藤丸立香,而是某个大理石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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