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既然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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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有如海浪,总是不断地拍打着脑海的岸边,循环往复,却不愿碎成泡沫。加拉哈德这些年来睡眠不好,会做很多梦,而他梦境里的一个重大主题就是往事,或者准确点说,是玛修·基列莱特。
他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下午。那天是他的生日,玛修想和他一起去游乐园玩。兰斯洛特为此特意请了假,那是他们被兰斯洛特接过抚养权后,他们第一次共同出游,也是第一次去海德公园。
九曲湖畔有许多小贩一边走一边叫卖东西:鸽子饵料、汽水、棉花糖、果仁冰淇淋。玛修和父亲在那儿喂鸽子,他则去买三支甜筒。卖冰淇淋的小贩刚开的那包蛋筒用没了,他则耐心地等待他找一包新的。那天天气很热,他抱着三支颜色碧绿的甜筒着急地往回跑。
虽然玛修从未说过,但他知道她并不喜欢吃化掉的冰淇淋。
许多鸽子就在这时飞了起来。虽然那些鸟儿是白色的,可它们实在太多,飞起来遮天蔽日,翅膀扑闪的声音简直如同雷声。
加拉哈德跑回了原地。鸽子们离他远去,可愕然地独自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他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熟悉的影子。
无论是玛修,还是父亲。
十分钟后,他才在原地等到父亲。兰斯洛特问他,玛修到哪里去了。他反问您刚才去哪里了呢?兰斯洛特说他刚才给玛修去买鸽子的饵料,而玛修本来就应该在这里的——
是的,她本来应该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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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拉哈德惊悸地坐起身来,天已经亮了,他又出了一身冷汗。只不过不知为何,右手手背上发作着一阵火辣辣的黏腻的疼痛,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出了血。
直到走进盥洗室的时候,看着墙上破碎的镜子,他才慢慢地恢复了一点记忆。不过很奇怪,那段记忆他觉得非常模糊——他思考他应该是见到了兰斯洛特和藤丸立香之间发生了一些他不该看到的事,但是到底见到的是怎样的情景,他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从很早以前他就有这样的毛病,在七年前海德公园里发生的那件事也是,他是在很久之后才逐渐记起原委的。
他站在洗手台前,清洗着手上残余的血迹,看着一片淡红的池水,十指连心,胸腔深处也发作着同样灼热的痛楚。而就在此时,在他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发的影子。
「加拉哈德?!……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是藤丸立香。加拉哈德慢慢转过头来,右手向后藏去。他本来想躲,但没躲开,最后还是被藤丸立香握住了手腕。右手手背上皮开肉绽,但已然结了一层深红的痂。
「……是你砸的镜子吗?」
「我想应该是的。」
「什么叫应该是的?」
他看着藤丸立香,后者皱起眉头,脸上满是担忧。很奇怪,他竟渐渐地记起来了——
但加拉哈德宁愿自己不要记起来。他只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酸楚,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呐呐地点了点头:「……是我砸的。对不起,立香。我昨天晚上……有点难过。但是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藤丸立香捧着他的手,有那么一会儿想张嘴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许久之后他才说:「就这样放着不行,要得破伤风的。」
他叹息着说:「你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上我屋子里来吧,我给你把伤口简单处理一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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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藤丸立香进屋,让他坐在床边,自己去把药箱拿过来。药箱在书桌抽屉最下面的小柜子里,平时用锁头锁着,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小药瓶,也有着绷带酒精棉碘酒等等之类的外用药。
只是从加拉哈德那个角度,能够见到药箱下面压着一个小小的黑皮笔记本,挺旧的,边缘都折了起来。因为极少在他的房间见到书本一类的东西,所以这笔记本在加拉哈德眼里显得尤其显眼。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莫非是他的日记本吗?
后来藤丸立香坐在他身边,给他仔仔细细地消了毒,包了扎,还顺带着给他剪了双手的手指甲。一道湿漉漉的银色日光在他漆黑的睫羽间跳动,加拉哈德望着他看了一会儿,脸上竟微微烧起一种熟悉的高热。
他以前不觉得藤丸立香有多好看,因为藤丸立香的脸放在人堆里,确实也只能算得上五官端正,没有美到什么不可方物的程度。不过或许是因为命定之番的影响,这便宜哥哥在加拉哈德眼里日趋貌美,如今他只见到藤丸立香认真温柔的蓝眼睛,都觉得这Omega漂亮得几乎浓墨重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心里爱极了藤丸立香,也恨极了藤丸立香。因为和达·芬奇见过一面之后,他已隐约觉得,藤丸立香只不过是在透过他去看某个人的倒影。他也明白或爱或恨其实都是一种激素导致的幻觉,只要把这种幻觉熬过去,人生的往后五十年都会柳暗花明——
可那五十年与现在无关,他现在只活在这一瞬间。
藤丸立香问他:「还疼不疼?」
「……当然疼了。」
「没事的。」少年一边柔声说,一边收拾着药剂,「受伤的事常有,忍一忍,就都过去了。你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加拉哈德。」
「可如果疼得无法忍耐,又该怎么办呢。」
「……会不会是发炎了?」藤丸立香的手停了一下,「要不要用一点消炎和止疼的药?……我早该想到的,恰好我这里有,你等我倒一杯水来——」
他用左手拉住了刚要起身的藤丸立香。
「疼的不是手,立香。」
藤丸立香转过来,他们又对视了。片刻之后,藤丸立香叹了口气,慢慢地坐了回来,捧住了加拉哈德的手。
然后,他极轻极小心地,亲了亲加拉哈德带伤的手背。
「这样的话……还会疼吗?」
加拉哈德愣了一会,旋即苦笑出声。
「立香哥,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不应该现在还这么对我……」他垂下眼睛,「不过算了。有总比没有好。我很高兴。」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的错。」加拉哈德说,「只是我有一件事想问立香,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我,可以吗?」
「你问吧。」
「你们之间是相爱的吗?」
「……」
藤丸立香再度沉默下来了。加拉哈德望着他低垂的头和苍白的耳尖,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听到少年嗓子里细若蚊呐的声音。
「……爱与不爱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加拉哈德。」
「那我呢?立香。你对我……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藤丸立香这时抬起头来,轻轻地晃了晃头,表情不知道像是要笑还是像是要落泪:「加拉哈德。你知道吗,某些意义上我们都是一样的……你说过我们朝夕相处,我是你唯一的朋友,而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你是我的弟弟,我的同伴,如果你现在要我从这里——」
他指了指窗户:「你如果让我现在去死,我立刻就会为你而死的。你明白了吗?」
加拉哈德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最近像是发了炎,总是红通通的,如今看起来又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他心里也确实委屈极了。
「可那不一样……我只是想,立香,你对他……你对兰斯洛特的爱,」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就不能,不能分一点给我吗?」
我已经图穷匕见到这个地步了。他想,我真的再也不能回头了。
明明我们才是朝夕相处的,明明我们才彼此心有灵犀,明明我们……才是彼此命中注定的人。可他如今几乎是卑微地乞求着藤丸立香立香对兰斯洛特献上的爱,可以分一点点给他。
但有也总比没有强,他一边这么想,一边说:「求你了。」
藤丸立香愣在原地,仿佛是受了极大震撼一样,半晌都没有说话。很久之后,他才叹息一声:「那你要我……怎么样才好呢?不要再躲着你?就像以前那样吗——」
话音未落,加拉哈德的脸在他面前猛然放大。藤丸立香的瞳孔遽然缩紧——竟是加拉哈德越过了药箱,俯身强行吻了他!
一吻结束之后,他捧着哥哥的脸,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对自己的心说话:「其实我有的时候真的非常恨你,恨你在我脸上寻找其他人的倒影,但这些都没关系。我只要这样就够了,立香,只要这样。」
但那惊愕感还没有从藤丸立香身上散去。他看着加拉哈德,突然想起以前在迦勒底里的那些实验体们。他们也像现在这样——被关在研究所地下巨大的囚笼里,在囚笼里他们只有彼此,所以只能相互嬉戏,相互告慰,相互补偿。
所以只是这样的话,应当不要紧吧……
这么想着,藤丸立香很恍惚地点了点头。因为在同一时刻,他想起了昨夜兰斯洛特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知道了。既然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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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除了最后的那一线尚未跨越以外,他们已经成了世俗意味上的恋人。这对于加拉哈德来说,也是意料之外的。虽然藤丸立香从不主动请求他,虽然这一切要背着兰斯洛特。
一开始是握手,拥抱,接吻。他会在晚饭的时候拉着藤丸立香故意坐在兰斯洛特对面,在他看不见的桌子底下拉住哥哥的手,或者后来大了胆子,他会干脆独自坐在对面,用自己的脚尖去轻触藤丸立香的——藤丸立香在家总是光着脚,隔着棉袜隐隐能感觉到那种冰冷潮湿的触感。在兰斯洛特面前的时候,其实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藤丸立香的抗拒。但藤丸立香拿他没有办法。
这不堕落吗,加拉哈德?心里一个声音这样说。
但如果堂堂正正的手段无法取胜的话,有的时候变通也是必要的。既然已经注定不能回头,那就一错再错下去吧。
然而有些底线一旦跨越就再也不能回头。明明说好了「只是这样」——只是接吻就已足够——但毕竟是命运之番,日子越久,他们之间的亲密行为就不可控制地愈演愈烈。
因此难免的,他后来也会对藤丸立香心存怨恨起来。
他想藤丸立香是骗子,是恶魔,明明已经和别人结成了番,却裹挟了他的命运。但后来他也想,这些他都可以不在意。因为我实在是无可救药地爱他,爱他的灵魂,爱他的眼睛,因为那是像海冰一样湿润,盐湖一般深邃的眼睛啊。
后来他和藤丸立香说了,藤丸立香有那么一会怔住了——
随后,他居然抱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兰斯洛特不在家的某一天,他们背着他在浴缸里亲昵。其实也算不上是多亲昵——只是普通的一起洗澡而已,但对于加拉哈德来说,两人裸裎相对的场景,就已经足够禁忌,足够令人渴望了。
「……怎么了,立香?」
加拉哈德错乱地抱住藤丸立香,有那么一刹那的茫然。他看着藤丸立香颤抖的蝴蝶骨,问:「……你为什么哭啊。」
「我也……不知道。」
藤丸立香哽咽着回答:「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有人说爱我……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仅仅因为我是我自己……仅仅因为我有这双眼睛。」
加拉哈德问:「他也没对你说过爱吗?」
「我不是说过吗,『爱』这个字眼对于我们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可是……可是我爱你。」
「我知道,加拉哈德。」他说,「谢谢你。」
加拉哈德把藤丸立香扶了起来,说:「你知道吗,立香哥,你有时候哭起来,眼睛会从矢车菊的颜色变成紫罗兰的颜色……我是,我是说真的。很特别……真的很漂亮。」
藤丸立香听他这话,明明眼睛还是红的,却笑出声来:「傻子,世界上没有这种眼睛,哪里学来的花言巧语,不要生搬硬套了,我可不吃这套。」
但下一刻,加拉哈德却突然捧着他的脸,又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颧骨上的部位。有那么一瞬间,藤丸立香的眼泪全都消失在了这个吻中。
「你真是疯了……加拉哈德!加拉哈德……」
藤丸立香叹息了一声,随即捂住了嘴,先是呜咽,随后将脸埋在了加拉哈德的臂弯里,放声大哭起来!
——从来没有听到过立香哭得如此大声。他一定也过的很辛苦吧,只是他……从来不跟我说而已。
但藤丸立香只是哭了一小会。之后,他的面庞便恢复了平时的,不,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静的模样。加拉哈德看着他的脸,心想要不是那双眼睛泫然欲泣,他都觉得不是在看藤丸立香,而是在看一面映照出他脸的银镜。
「加拉哈德。」藤丸立香突然说,「你想不想做?」
「我……」
藤丸立香用拇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在他下巴上吻了吻,又重复了一遍:「你想不想做?」
Omega的信息素自藤丸立香的身上漫开。加拉哈德第一次被他主动亲吻,一时半刻几乎不知如何是好,整个人木在原地。
因此,他也没法拒绝Omega的引诱了。因为就在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而只是藤丸立香的一具傀儡。被他这样操纵着,他没有办法不点头。
但他们并没有做到最后——又或者说,并没有真正地做。因为知道他的进入必将让哥哥痛苦万分,他只是让藤丸立香用膝盖夹住他的阴茎,他在里面慢慢磨蹭,不断地重复着那模拟的动作。浴室里太热了,他们半身泡在水里,藤丸立香抱着他的脖子,性器半硬起来,抵着他的腹间。他一摸上去,藤丸立香就剧烈颤抖起来。
他居然也动了情,加拉哈德恍惚地想。与此同时,他也被他身上的信息素窒得呼吸困难,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但他没有死,他只是和藤丸立香一起沉陷在濒死的快乐里,随后从那种快乐里再度幸存下来了。
事毕之后,他们两个靠在浴缸边缘,望着水缸蒸汽上很朦胧的水晶吊灯。
「加拉哈德,」藤丸立香很模糊地说,「你说灯罩里有些地方怎么黑乎乎的?」
「那应该是飞虫的尸体。沿着吊灯灯罩的缝隙爬进去的,但是因为后来爬不出来,就死在里面了。」
「……这就是所谓昆虫的『趋光性』吗?」
加拉哈德点了点头。
藤丸立香轻轻笑了一下,往加拉哈德身边靠了靠。加拉哈德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很久之后才听到藤丸立香又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
「明明知道会死还往里冲……本能有时候往往会害死人的。」
今夜他们又睡在一起。灯已经关了,藤丸立香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他用手指轻轻卷了卷加拉哈德的发尾,说:「加拉哈德,你最近的头发好像长长了很多,都要盖过脖子了。……要不要剪掉?」
「立香剪头发的手艺可算不上好。」
藤丸立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可是加拉哈德你自己也不是很会剪头发吧!」
加拉哈德笑了笑:「算了。等过一阵子,请仆人,或者干脆出门剪掉就好了。我们两个一起——」
「……一起?」
「你就真的没有想过出去吗,立香?」
「其实外面也不是很危险……我是觉得如果加拉哈德出去的话,兰斯洛特先生最后也会同意的。但我就算了。」他摇摇头。
「不会的。」加拉哈德苦笑道,「这里是笼子。你忘了,我每次都是趁警卫换班和停电的时候从仆人通道里溜出去的。」
「原来之前的几次停电……」
「没错。」加拉哈德说,「都是我干的。」
「这样很危险。」
「但我想跟立香一起走。想带着立香,去看看外面更辽阔的世界……当然,如果立香完全不愿意的话……」
藤丸立香正在给他梳头发的手,有那么一会儿顿住了。随后听到的话音已然极轻极淡,但让加拉哈德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以啊。只要加拉哈德能够做到的话。」
「真的?」
藤丸立香没有再发出声音来了。加拉哈德转过身,只看到他已然闭上眼睛——虽说手指还搭在枕头边上——就那样睡过去了。加拉哈德轻轻地推了推他,但藤丸立香却再也没有反应,只隐隐地发出一种平稳的,稍显沉重的呼吸声。
加拉哈德慢慢地坐了起来。他在床边坐了很久,又轻轻喊了好几句立香,但都没有得到回话。于是后来他小心翼翼摸到了立香床头的小钥匙,轻手轻脚地走下了床。
借着月光,他慢慢地旋开了卧室里书桌抽屉最下层的锁。果不其然,那笔记本正压在药箱下面——
只是那虽然是日记本,却并不是藤丸立香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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