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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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窥视眼-阿尔法I型记录仪
“我们要继续往前走吗?”
石道上燃着一朵火焰,不太大,昏沉沉的。两个衣着不很整洁的人坐在旁边,用木片挖罐头吃。
“又不可能退回去,是吧?”他们身边比来时携带的东西还多些,几乎有三四人份的补给品,“只是没办法联系到营地,我们得靠自己走出去。”
“营地。”头发短些的人重复,“营地和这里也没什么区别。”
风很小,煤油烧不出什么声音。不远处洞穴又有翅膀扑腾的动静,羽毛逆着石壁刮出几道响,粗且尖锐。他们望过去,望向另一个暨待验证的出口。
“这里怎么会有鸟?”在阴影中那群活物也白得发亮,好像淋过石灰。它们一只挨着一只冒出来,脚掌宽大有力,沿着石道向前走。
两人手忙脚乱地罩灭火焰。那些浑浊的白色眼睛没注意微茫的亮光,却在一阵粗哑的交谈与原地踏步之后进入石笋林立的部分。
“小声点,”长发的蹲得更低,“这儿可没什么东西能吃。”
“如果算上……”
那儿唯有一根被“新鲜”涂抹的石笋,遍布血液和无法带走的碎肉。尸体移开得更早些,包上帆布,藏匿进狭缝再填以石子砖块,仿佛手法不甚成熟的播种。它们也许会长在其中。
很快传出粗糙的刮擦声,和偶然的几记凿响。
……我们开始顾忌那个洞。从理智上来说,动物挑选死路筑巢的概率不算大,但为了避免被一拥而上分食的可能性,我们还是暂且选择了另外的路。那也是唯一我们还存有兴趣,想要探究的地方。
阿尔伯特比我更坦然点。简单地吃过一餐后,他的话中甚至带了些许鼓励的意味。但那更多是一种直白又不存牵挂的态度,好像已经完全接纳了预言,并积极地等死。
于我而言,谈死亡尚有些……为时过早。
【你现在仍然这样认为吗?】
或许如此。我们都坐在这里——虽然我并不知道它能否载我们安全地离开——但那已经是足够好的征兆了。
【……你们。嗯,请继续说。】
那是片过于巨大的空洞。它的建筑材料与先前的那些有差,更接近山脉外层的黝黑石头,冰凉滑腻,却不大泛光。因此它的年代难以推测,要么早在城市建起前就已完工,要么是在更靠后些的时间出现——我们那时只能大略推测,一路上遇见的怪物与城市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但它们并无过高的智能,标本也是——唯有一个例外。
那一个例外。它也许……
那里异乎寻常地开阔。越向前进,回声与浓郁的黑暗裹得越紧,仿佛死水向上漫溢,用藻类的碎屑填满溺水者的鼻孔。我们的煤油所剩不多,只点了一盏灯,照亮面前数英尺的范围。
我们借着偶尔能扫过头顶的光线与回声判断,上方大约是个圆顶。这在之前的建筑中算是稀有类型:它们更喜欢方正一些,圆与弧仅是辅助,这多少有点古板。
很快我们确认,墙壁也不似砌有棱角。墙面雕有一些图案,相比先前的更笨拙,更简陋,甚至零星分布着已经褪色的颜料。那些雕刻终于带着些许讲述的意味,但内容仍然与惯常所见的事物有差,只能勉强辨认被涂成黑色的城市轮廓与上方巨大的火球。
向前摸索了一段距离之后,我忽然碰到了障碍物:高有一英尺多,外表如斜敞的钟型花朵,盛有不明固体的容器。它的侧面有片磨损,或是断裂的豁口,也许曾镶在高处。
我试着将它拿起来,但不慎踢翻了煤油灯。如同巧合一般,灯罩奇异地碎裂了,火苗随煤油一同游走,朝洞窟深处流去;另一片火舌附上容器,毫无预兆地将其引燃——那些我尚未来得及辨明成分的固体。
从我身旁的灯开始,一束束辉光在这座洞窟圣堂中升起,几乎照亮面前的一切。我被刺激得双眼流泪,无暇理会阿尔伯特的大喊,更未注意到其他正在发生的事——直到我再一次睁开双眼,才注意到更为可怖,更为震撼的景象……
辉光之外,烛影向下挪移,渐渐凝结在他身上。身后有稀落遥远的凄厉叫声,属于那群突兀出现的食肉鸟。
烛影如同人形,在圣堂的边缘投出合拢成锐角的双肩。两段狭长弯曲的黑暗自背部延伸,用纤细的尖端支上洞窟入口。斑驳间有一道光环,如冠冕悬在头顶,落入他自身的影子。
无风,焰星仍然跳动,随绽裂的光点一起,在影子间摔碎一块水晶。
他并不知晓这一切。
……无尽的,尘埃般的幻象从圆顶落下,伴随吟诵的声音。我重新看见城市的全貌,还未被黑石包裹。无冰的时候有河流从城中穿行;后来冰盖将一切封成冻土,它依然立于平原中央,旋梯与高塔从不积雪。它在水的形态出现时建起,直到暗影与浓烟遮蔽世界,也不曾离开。
我见过那些,形貌狞恶的怪物。我曾杀死过它们,将害兽从面前驱离——当它们在城市中肆虐,带来死亡与绝望的时候——它们获得了另一个名字。
我与他们在圣堂中祈祷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些名字。终末……终末……终末。
那座城市最深处有个幻影:阖着眼休息,黑暗从它的发丝上垂落下来,渐渐与身边的景像混杂,最后浓稠如浆。它沉眠,而周身的黑暗睁开眼睛看我,看我伸长成一片漆黑斑块与它黏连的四肢,看我拥抱重重影子正如拥抱它,看我像凿穿岩层一般破开它的血肉又吃下,用额头与星空相抵。
然后我挣脱它,仿佛一颗带着果柄的樱桃从枝头掉落。我从这座废墟离开,满身污迹步步倒退,雪上没有我的脚印,只有暴风吹起泛光的白雾,在日光下折成一座吉欧尔桥。我顺着暴风飞抵麦克默多湾,两艘科考船泊在那里,船员四处走动,拿着红酒走进舱室。我坐回床上,翻开写了名字的科考手记,内页还是空的。
床轻轻地晃。是船在晃,在浪涛中向后航行,擦过水中浮冰发出闷响,远离日头高悬,远离石膏般的荒野;窗户外只有海。
在我手边凝冻的寒意,随船行慢慢退却。热度与水汽漫上来,把船拖进另一片海。那里漂着其他的东西。睡袋,冒着烟的飞机,帆布帐篷不在雪地上,被封入一块浮冰。它们在水波里渐渐模糊,如吹散的灰烬。日夜交替中,船也被抹去,焦黑色船板盖住仓库里随意堆放的钻探器械,悄无声息地化在水中。
一切都被海水焚烧,索具,桅杆,浅色的横帆带着碎裂声脱落,野蔷薇船首像,铁杉加固的船尾。火焰从冰的一角开始蔓延,烧却萨雷安样式的平顶楼,烧却研究所前的花坛与长椅,烧却几位教授与助理的面目。
海水漫上来,将火熄灭了。我站在一块木板上漂浮,残骸里有十分黯淡的声音。
我对教授说,我们去南极。
它逆着水流走,某日渐入黑夜,又在黝黑巨大的山脉前停下。
“真实之人超越了善恶,超越了时间。”
“真实之人再一次见到了终末,”那个吟诵的声音并不是一个声音。“他了解到幻觉即是唯一的真实,了解到物质即是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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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自《穿越银匙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