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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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阿尔法I型记录仪-窥视眼
大约十几米的路程过后,视野渐渐明朗起来。城市中的街道非常宽敞——至少曾经应当是这样——两侧还有石砖砌出的方形坑洞,以及零散的硅化木碎片。很快,我们眼前出现了另一件高度文明的表征:一座圆形剧场。拱门目测有十余米之高,但上半部分悉数焚毁了,直到外墙与散乱的金属质地骨架,都有近似烟熏的大片焦黑。剧场的地板上布满放射状的复杂金色纹理,与先前看见的壁画如出一辙。那些炫目的几何图案也许曾存在于围栏上,或者成为一张美丽的幕布环绕在看客身后;如今它们被不知名的力量挤压粉碎,只在我的面前留下扭曲的石块。
我的心中泛起一丝惋惜。那是种毫无克制,蛮不在乎,信手将其毁坏的结果。
虽然这座剧场只有一扇拱门,但考虑到墙壁破损的程度,从什么地方进出似乎都可行。在失去雪橇拖痕的情况下,辨别我们同伴的行踪变得更为困难,好在笔记本中记录了他们商定的大致路线,从那时的情况来看,并没有偏离预定的方位。
大约在走过1/3圈的时候,我的视野下方出现了一片阴影。那是一段挤压之后造成的深沟,令剧场的地面与壁上构造分离近五英尺。阴影略略晃动:我本以为是眼花,但很快,那晃动开始伴随脚下地面的微颤,随即从深沟中爬出了什么东西。
一条裹有粗粝表皮的肢体抓着石块,随后是属于爬行动物的躯体:红黑色斑纹沿着背脊分布,直到如三角龙般丑恶夸张的头部,不规则的倒刺从脖颈长至鞭梢一样的尾端……
首生的个体没有名字。
它们起先和一切走在进化末端的失败品一样,饿死,病死,衰弱而死,像风干的黏菌丝,在时间缝隙中了无痕迹地消散。它们同其他生物一道,匍匐于这座城市的地面供人驱使。
这样的光景持续很久。从木到石,直至金属,它们在每道纹理中湮灭又重生,直到滋养壮大,直到城市枯槁,直到附庸不再称为附庸的那一天。
……我们远远地逃开。它在撕咬一具尸体,半是进食半是取乐,偶尔传出些过分粗野的动静。在阴影中我们辨识出它嘴边一节属于人类的肢干,完好的手指仍然翘起,晃动中像是在推搡动物的上唇。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我并不觉得恐怖;这联想反倒叫我情不自禁地嗤了一声。折返已几乎不可能,我们也不准备继续蹲守,辨认那些将成残渣的食物究竟属于哪一位成员。
走出一段距离后,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怪物的头部轮廓外已经没有什么突出的阴影。这与它生前呼救时大约没有两样,只是它收获的目光……也许未必多于两束了。
一路上,阿尔伯特几乎没有同我说话。我明白改变他往日乐观情绪的东西并不单纯是这座快与地狱相类的山脉,也不仅仅能归咎于某个,或者某几个丧命的同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恐惧是短暂的,如同炫光后的白色阴翳*,过不很久便能恢复如常;而我们则早在恐惧还未成为恐惧时投身于其中——直到一切前景都被抹得漆黑才抬起头。
“他们都死了。”阿尔伯特说。
那不是一句总结,而是预言。
它们从海中上来,从地中上来。
这座城市的过往并不由厄难书写,在永恒的时间中,感知也被渐渐磨平。于是它们的聪明与暴戾无人察觉。或许是某一日,某几日——它们带来陨星,带来火海,带来泥碑上的谶文:“我们的土地在今后将衰落,我们的明天已化为余烬。”
那并非反叛的战争。它们本是双手创造之物,如今杀害世人,烧毁城镇,又有闪电与地震,令大城裂为三段。后来地上万物不再有活着的,城外就生出嶙峋的黑石,将一切都沉在血海中。
它们的数目有六百六十六。*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半猜测半摸索地沿着那条预定路线,向遗迹深处去。而且并不出他所料,剩余的两人也没有留住性命。确认他们的下落是个偶然——白色头发的,来自摩杜纳的研究员被一颗子弹击穿面部,旁边散着几个压在血迹上的罐头;稍年轻些的女性研究员不知因何原因从高处摔下,我们到达最底层,寻找另外的出口时,才发现她被石笋戳穿,血肉模糊的尸体。
我大约理解了阿尔伯特的心情。他们依序故去,缘由各不相同,像道标一样在路边堆出特别的徽记,仿佛生命被置换成另种功能,令死亡变成必然。而我认为那其实是偶然——他们的死只是事件,每一次皆是。
偶然便是一种必然,而必然总要有偶然的事件一遍遍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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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视觉后像”。
*玩梗,就硬玩。
“它们从……”,“又有闪电……”,“它们的数目……”出自《启示录》。亚马乌罗提亦有“兽”的灾难。
“它们的聪明与暴戾……”,“反叛的战争……”指《疯狂山脉》中修格斯反叛古老者。
“我们的土地在今后将衰落”为亚述泥碑中的末日预言。
“我们的明天……”“如今杀害世人……”均为末日暗影亚马乌罗提中场景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