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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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阿尔法I型记录仪

……仓库里很暗。工具箱落在地上的时候，声音有些响，是种与环境不符的空洞。没有额外的呼吸声，没有爬动，但我的背后泛起一股奇特的预感，像一颗多余的，仍然跳动的心脏紧挨着肩头。我那时遭了魇，没能及时点燃灯，而是听凭大门合拢，在我的背后轰然作响。我知道我又回到先前的梦中，回到暴风雪为那座城市堆砌的坟茔，光线从花窗上洒下来，自成一片天空。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敬畏：胜过手捧一块笈多文书就的石板，或者被砍下鼻尖的犍陀罗佛像。接触死物时，我们往往充斥着一种疏离的矜持，在遗弃之后将过去冠冕堂皇地重复利用。那些过去实际上漫长阔大……与我们的时间并不对等。凡人的时间短促而贫乏。*

我忽然不那么想点灯。那些标本只是尸块堆砌，在黑暗中仍旧保持死去，而感觉的源头不在其中。它来源于这座仓库中的另外一处——垒着成卷的帆布，不远处有桶机油的墙角——一只与它们相异的个体。

他们需要的正是这个。那东西卧在帆布上一动不动，两片厚重的皮翼向前合拢，晶簇交织，像颗里外颠倒的水晶洞。

它狰狞，丑陋，遍布一种污浊的黑色，似头部的位置披散着灰白纤毛；从肢体到器官，都充斥着诡异的扭结，好像摘掉躯干，将手脚与首级焊接在一起……它本该让我如此觉得。

……

我本该觉得迄今为止每一件超常的发现都令人恶心。

但我早已丢失了那种感觉。当我拨开其中一片皮翼时，它的面孔，四只失去瞳仁的白亮眼睛与我正面相对，淡漠地盯住我。那盏灯忽然被黑暗点燃，焰心无休无止地膨大，扩散成一道气浪，在整间仓库中起伏。我的呼吸不再属于我自己——心跳，血流，声音——它们像提着线行礼的木偶，隔着几乎不可感知的联系收下幕后手指的授意和过于公正的爱，只将回响留给暗哑的听众。

可能有什么幻象从我的脑袋里掠过去，或者更陌生的气味和情绪；我被它们抽尽了，直到如此纯净，一尘不染，像是我正拢在身前的那个“独一”存在。

【你看见了什么？】

一张面孔——可能是人的面孔，男性的。还有些别的什么。他仰望天穹……匍地蠕动的巨大原生质……祂称这里……A……A……

（杂音）

对不起。

【继续吧。】

我几乎忘记自己来此的本意。那种恐惧是一层濡湿的棉纸，绕过口鼻，似有若无地妨碍着我，让下刀的力度变得不那么好控制。研究员们以为它和其他标本没有区别：“取来足够使用的部分就行”。

我想我确确实实地切进去了。皮肤有些硬，类似没鞣熟的皮革；接下来的声音更湿润，却没什么阻碍，像划破一块橡胶。血液深灰，逆着刀尖流出来，带些青紫色，黏黏腻腻地裹着余下的刀刃。它有种奇妙的气味：熟成过度却纯净，是种内容物丰富，却已然干枯风化的弥留。

我曾是其中的一部分。

一阵轻微的颤动从它的躯体上传来。我以为它因痛楚颤抖——创口有些深，没到骨骼，或者它没有——但我随即反应过来，发抖的东西是我自己。我的牙齿，手臂，腿脚。那把刀在切我，从身体深处，自下而上地切一片面包。

我开始变冷，胃袋中涌上莫名的饥饿感。

我不需要食物，我需要……

它知道更多。血已经凝固了，像块软而黏的柏油，于是我取下肉，它们都——仍然活着。

的确没有肌纤维，也许是另一种组织，我说不准。温热的，腐烂的黏胶，不像闻起来那样腥。

然后我听见……

【请休息一会。】

……

好的。

9.阿尔法I型记录仪

【（新的无线电讯号。）他们讲了什么？】

消息很短。他们提到自己遇上些麻烦……似乎更深处有活着的生物，甚至是一个聚落。我很难想象在不见光的山中有什么东西以供生存。营地里仅剩我们四人，这让接下来的行动很难决定。我们仍然无法联络到先行出发的飞机，船上的信号大多时间不够通畅，不如说我们只知道他们——没走。

另一位助手：阿尔伯特，一个相当热心的人，提出应当进入遗址寻找剩余的成员。食物和其他消耗品没有被带走多少。

【你们决定去。】

是的。只留一个人在营地过于危险，两位研究员也不太愿意放下实验台的东西，我想学者大多是那种性格。我与阿尔伯特去寻找他们，商定每两个小时和营地联络一次。

一开始，阿尔伯特询问我的意见时，我便有种隐秘的预感：没有什么去的必要。洞穴是一扇门。能推开它已算巧合，而闯入往往意味着唤醒，像打扰一座陵墓——打扰不属于生者的世界。

【这和“你的”团队精神差距可有些大。】

那算是——不同侧面。从出生到死亡，我们永远被圈在这具躯壳当中，把无定形的部分稳定在容器里。我们会因此沾染更多杂质，混乱而斑驳的一团。

但也许，也许会有最偶然的机会，一瞥更纯净的部分……实质的身体，本非我所有的身体。名字只是强加于我的虚幻。我被拿走了一些东西，又被填补上一些……原本属于我的。

没有增长，没有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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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自《致未来的诗人》，原文为：“一种时间因其漫长阔大/无法与另一种贫乏的节奏/我们短促虚弱的凡人时间结合”。后文亦有同诗改编，不再详述。

*改编自《摩根德耶往世书》，原文为“你如此纯净，一尘不染。别哭，这身体本非你所有。你的身体是实质的，名字只是强加于你的虚幻。身非你，亦非所归。没有增长，没有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