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法I型记录仪-|窥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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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尔法I型记录仪-|窥视眼|
【所以你认为那的确是生物,或者说生物的一部分。】
我想是的。
他们初次探索时通知了这一发现。我们第二次进入洞穴的时候,我才看见了它。那是个十英尺左右的不规则物体,看上去像某种头足纲动物。它的头部已经完全干瘪了,但仍然看得出近乎圆形,侧面耷拉着大片灰色的膜翼,边缘点缀不规则的圆点。下方是一条布满肉棱的巨大触须,厚实的,如外套膜的组织围绕在旁边,仿佛收拢的裙摆。任何一种生物,无论如何过度生长,都无法拥有这种异常的造型。我们发现了前人从未知道的东西。
那是第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
第二次探险的十个人向洞穴的深处行走,在大约五十英尺的位置遭到了阻碍。有一块巨大的条石堵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一开始认为那是特殊的岩层,但并非如此——它十分坚硬:任何刀具,镐或锤都无法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大约花了一刻钟的功夫,凿岩机才将其破坏出一个裂缝。最后修特拉女士决定用更莽撞一些的方法。
我们差不多用完了这次携带的炸药,才制造出了入口。条石的完整程度甚至称得上异样,受损最重的则是一旁的土壤与岩壁。我们从碎屑中收获了小壳化石和一些怪异的长圆形生物标本,仿佛星虫放大数倍,外皮的纹理十分细腻,且有器官分化;以及一些留有奇特印痕的砂岩碎片。按照地底的情况来看,这里的地层能够追溯到古生代,而这些标本证明它们在进化程度上,已经远远超越了这颗星球所处的时间。
条石背后的情况出乎意料:一条足够雪橇通过的小道直通地下。它很宽敞,有空气从中流出,味道也不算陈腐。我们料定地下部分有更大的空间,而急于探知这一奇妙地区的愿望占了上风:于是便达成一致,继续前进了。
那是一座城市,或者说是城市的废墟。直到地下的大部分结构暴露在眼前,我们才意识到那块挡路的石头并非雕像,标志,而仅仅只是其中某间建筑的一部分。目力所及的大体轮廓仍然完整,但周围倒塌的外墙,干朽的植被与砖石散落的地面无不在证明这里曾经遭受过某种不可逆转的破坏。自然形成的山体将这座城市紧紧包覆,但仍然有些许光线从天空渗漏下来,让我们无需在照明上太费脑筋。
【你们带回了样本,却没有任何图像资料留下。】
……那是个意外。我们在入口处就几乎用掉了所有的胶片,那些建筑——废墟——巨大却过分精巧,它们全部是以和条石同样材质的,灰白色的物体搭就,笔直如人工切削,纹路均匀细密,每一道刻痕都没有瑕疵;建筑的外墙饰有抽象的几何线条,它们与分布其上的装饰共同赋予了某种精巧又典雅的美感。我们被那种绝非天然的美震慑了,克莱斯勒大厦与这些残骸相比,只是小孩子以泥巴胡乱堆起的玩具。
这座城市似乎挖空了山脉和其下的地层,深得出奇,肉眼无法丈量,也没有什么道路可言。我们经过商议,决定先去最近的楼体探查。这里的地面像被炸药翻来覆去地炸过几次,下方的泥土已经彻底板结固化,留下一道道宽阔的皱褶。那些皱褶和入口处的痕迹有些相似之处,像是巨大生物在地面上蠕动留下的印记……
他们翻越曾经是某条走道的位置。一座四方形的建筑颈部歪折,斜靠在走道的终点。沿途的断裂处密如蛛网,凭空给探险增添了些难度。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嗯?”
“进来的地方还能发现骨头,但到这里就没有了。那种又长又结实的,像胫骨一样的骨头。”
“但我们发现了那些印痕。那些说不定是猎物的骨头,继续走吧。”
“尖顶”早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道粗暴摘去,剩下顽强朝向天空的拱券。而窗户并不能阻挡一群蚂蚁的窥视,他们绕开积满灰尘的水晶,选了个相对缓和的坡度,从缺口一只一只地落向内部。
地上空荡荡的,声音也是。
……墙面也饰有线条,它们笔直,利落,没有多余的弯折。装饰与建筑本身融为一体,从灰到黑,我们只能借着煤油灯的亮度费力摸索,希望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有时候墙面能观察到奇特的凸起,像是什么东西折断了,留下崎岖不平的疤痕。那种暧昧的黑暗笼罩了所有人,如同某种提醒:我们无法窥见这片城市的全貌,那也并非我们应当窥探的东西。
稍稍观看了一会儿,我就已觉得体力不支。而那只是我们探险的第一步——一个可能位于最上方的,缺少了大部分的顶楼——还有更多未知的事物在黑暗中沉默。我移开了搜寻的目光,走到十四英尺外的另一个缺口,打算换个地方歇息。
那里散落着成堆的碎石块。我不禁开始想象,究竟是何种意外将这些坚固的建筑打碎到面目全非。即使我们只观测到了相当有限的部分,仍不难看出,这座城市拥有着不同于人类的比例,生活在此的生物想必身形庞大,且掌握了超前的知识。
在随手捡了块“建筑材料”把玩的时候,我听见了某种摩擦声。我以为那是石料的特殊性所致,于是摊开手掌让它一动不动,声音却没有停止。然后我意识到,声音的源头在更黑暗的某处,迟缓又低沉,像坦布拉琴的嗡鸣……
他沿着凹陷的地砖行走。那条路曲折向下,越过道路间的断面,破碎的穹顶与拱门。倒塌建筑反倒避免了过于费力的攀爬,它们倾颓着相交,在半空堆出一片河床。
这首拉格簇拥着他,朝更深处流动。
……声音始终没有大起来。我才意识到,那并非某种单调的响声,而是无法辨识的语言。我想我行走了一刻钟,或者更多。煤油灯只剩下一簇微小的火光:那并不能起到照明的作用,却给我的视线提供了一个落点。
直到我停在某个地方。周围的空气有一种奇异的阴冷,似乎还带着几丝潮湿。我正站在无法辨别方向与位置的宽敞内部,它与来时的路具有相同的特征:黑暗。但这里的黑暗又有不同。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起伏涌动,在我的眼前堆起棱角,边缘,组成无法以言语描述的诡异形状。任何一个人在遇到如此景象时都会惊骇地逃离,或在逃离之前被撕成碎片;但它在恐惧之下激起了更多的东西。
声音变得微弱了。我试着更靠近些:肢体、面容、触须或是别的什么。它们让我感到一丝熟悉,像在冰雪中靠向火堆。
然后我意识到,那不是“它们”,而是“它”。这些黑暗与它的身躯一起,组成了一张曼德博集合。
我下意识地想点亮煤油灯,却发现因为过分惊骇,手中早已空无一物。黑暗中弥散着某种气味,像暴晒过的贝甲,街角泥水,雨后苔藓,或是溃烂的樱桃蜜饯。声音也没有停止:Chu……llo……kzad……像长而模糊的咒文。每一个词汇都多达数十个音节,而我的声带只能模仿其中最简洁粗陋的部分……
理解一个念头,或称颂一个名字。
……那些气味和黑暗一起翻滚,仿佛打开闸门的水牢,渐渐压缩移动的空间。但我并不觉得憋闷或压迫,那些变幻多端的形体停留在我能碰到的位置,把地面抬得崎岖不平,像一个无处不在的拥抱。
它使我感觉到某种渴望:撕开人类所能到达的极限,去触碰无垠的混沌。于是我将手伸进黑暗。而它并非形态的集合体——它是形态本身。我抚摸到粗糙而干燥的皱褶,像是爬行动物厚实的外皮,沟壑层叠;然后是爪刃,一种尖锐的金属气味在鼻孔附近浮动,和指下锋利而冰凉的黑暗一起钻入我的身体。黑暗中依然有些许闪动,在尽头之外的更深处微弱发光,仿佛一对对眼睛……
那些形体像海潮中的泡沫,很快凝聚,又很快破碎了。他顺着细微的光线向下看:一张面具……晦暗,可能浸透血液,点缀两道意义不明的白色圆弧与狭长弯曲的凹陷,宛如苏菲派盖在墓上的红布。在一团漆黑中,那是他唯一可触碰的东西。
于是他心甘情愿地饮下黑暗,投身于一片狂喜与惊怖。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念诵什么——嘴唇紧贴着面具的边缘噬咬——随渴望而至的情欲让他阴茎胀痛,而黑暗像装满毒药的染缸,被发情的气味煮沸,翻涌着拥他更紧。
另一块形体靠上来,像劳丹脂般粘稠湿润,气息腐朽而丰富,然后无限延展。这块形体像一条剖裂的贝肉,是混沌当中唯一绽开的缝隙,模仿着人类的性交方式,将他兴奋的器官包裹住。用吞咽,蠕动,或者翻腾绞缠。
他意识到黑暗是甜美的。快感也像染料一样,淹没他,再兜头泼下来,仿佛一种慷慨的施予;于是他遍布黑暗的颜色,以拙劣的,捞取珍珠的手法在唯一的裂隙处汲取,听凭沉郁的嗡鸣泛起些微波澜,渗出更多粘稠的汁水,令他渴求黑暗如渴求甘露。
器官顶端流出黏而白的透亮液体,涂满了某片皮瓣。黑暗稍稍退开一些,任由他失神喘息,享用癫狂与喜悦的余韵;而风琴般的接缝向内卷缩,连带着其他的形体一起,像堆快要冷却的柏油,攀上他的脸颊,四肢与躯干,然后逐渐凝结。
……它并没有撕碎我。黑暗,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黑暗——它理应成为一切河流的终点。人类过于贫乏;而天地之间的方向,都只在黑暗中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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