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鲁镇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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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东边
东边,额么格很喜欢东边。
额么格年纪很大了,因为常年迁徙的缘故,腿脚一年比一年不好,东边有集市可以买到额么格最喜欢的针织厚毛毯,额么格最喜欢的是红蓝色相间的俄罗斯花纹,最讨厌的是从山从里打了动物皮毛卖毯子的匪盗。
于是一家三口加上柯布,还有几十头羊几匹马和两头鹿,就怎么开始往东走,沿着库伦到克鲁伦河的路线,一边打猎放羊,一边与路上碰到的其他的游牧人交易。
阿木尔的父亲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蒙古人,年轻的时候是部族里最年轻力壮和英俊的男子,可能是长年累月的游牧生活,他如今的样貌是长着胡子的粗糙大汉,不说话不笑的时候很严肃,往往路上碰见匪盗,对方一看就会绕着走了,但阿木尔的母亲却是一个白皙温柔长着蓝眼睛的罗斯部人,常年包着头巾遮住和阿木尔一样金色的头发,织衣服,接生羊羔却很麻利,额么格都说不出错来。
这样的一家人走在草原上放在以前的年份是很奇异的,特别是阿木尔的长相,会被鄙视和嘲笑的,就是阿木尔的父亲也会被人诟病,可惜现在的年份不一样了,这条去东边的路阿木尔从小和父母一起走了好几遍,却一次比一次人少,一次比一次荒芜。
额么格说,南边和北边都喜欢打仗,人少了,没人照顾草原上的神灵了,长生天不高兴,草就一年比一年枯黄了。
阿木尔没见过神灵,他此时坐在一头老鹿上,在他后面是骑着小马驹赶着羊的柯布。
“柯布,你说为什么?”
额吉也侧过来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和伙伴。
柯布道:“南边的朝廷和洋人打仗,输了才这样的。”
阿木尔激动地眨眼睛:“羊人是什么人?是不是五只手八只脚?和羊长的一样吗?羊人为什么会打的过朝廷呢,之前的‘秀才’不是说朝廷有天那么大,天下之大都是朝廷的土地吗?”
之前在东边的巴尔鲁镇子里阿木尔遇到过一个长辫子秀才,总是向阿木尔吹嘘一些“朝廷”的事,阿木尔当时看着对方的小辫子好奇,他们部族的人都是长发,最多女人包起来男人编起来,从来没有剃一半脑袋再编辫子的。
“是洋。”
柯布把马驹驾到阿木尔身边,拉过对方的手写道,写了三遍,阿木尔才恍然大悟,并不是自己以为的和羊一样的人。
虽然柯布是他们买来的奴隶,但是在这个家庭里所有人都很尊重他,因为只有柯布会写字会读书,连部族里的额日和木也不会写字。于是阿爸额吉就让柯布教阿木尔写字,还请柯布吃羊肉,为此当时才十岁的阿木尔又生气又哭,闹得柯布去哄了才好。
阿木尔心智开化晚,两岁了才会喊额吉,被部族里的人喊傻子,而柯布心智又太成熟,买他时才十二岁,就已经像一个大人一般。
写完了字,阿木尔又让柯布帮自己扎头发,他爱闹爱睡觉,经常头发乱糟糟的,额吉警告他再乱弄就剪“秀才”辫子才把他唬住,此时头发又散了,柯布也习以为常,伸手帮他理一头乱糟糟的金发。
“柯布,你还没告诉我洋人是什么呢!”
柯布回头看了一眼,有几个一样游牧的人正在和阿爸额吉额么格聊天攀谈,队伍也停了下来,他索性止住马蹄和阿木尔的老鹿,把阿木尔歪歪扭扭的坐姿扶正,一边理头发,一边回答。
“是除了朝廷的土地以外的人,蓝眼睛高鼻子。”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篦子和布带,开始一条一条编辫子。
“我也是蓝眼睛,额吉也有高鼻子,我们是不是也是洋人呢?”
“不是。”柯布开始从最难的发顶理起。
“那洋人到底是什么?”感受到有疼痛传来,阿木尔皱着眉头,却也不敢抱怨,要是额吉看过来了保准要骂他。
“嗯,如果我们是羊,洋人就是狼,明白吗?羊里有公羊母羊短脚羊,但是和狼是不一样的。”
“我不喜欢狼。”阿木尔彻底抱怨起来,“柯布,你弄得太疼啦——”
这一声没说完,那边父亲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阿木尔小声点!听柯布的话!”
阿木尔十岁之前,父亲让他“听额吉的话!”十岁之后,父亲让他“听柯布的话!”他现在有点不高兴,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听别人的话。
但是他只要看到柯布,就没有什么不高兴了,他想继续问,却看见柯布的手停了下来,静静地转过身听着阿爸额吉的交谈。
“还在打仗啦!死了好多兵!”
“南边?南边都死光啦!”
“巴尔鲁镇没人啦!去年冬天打了仗,镇子里的人都跑光啦!你们要过了巴尔鲁去南边的索图镇!”
额吉阿爸忙着道谢,额吉取下羊奶和酒送给对方,对方也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喝完一口羊奶又开始攀谈起来。
“巴尔鲁镇没了。”柯布坐在马上,他的马术很好,腰身笔直,眼睛黑沉沉的。
十六岁的少年长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像是一把利剑,因为长身体显得有些瘦削的下巴和脸庞低敛着,经常修剪的黑色短发被风吹扬,露出耳后一块小小的疤痕。
阿木尔没听清,侧过来拉着柯布的袖子,“什么没了?什么东西没了呀?”
“巴尔鲁镇。”
巴尔鲁镇就是当初阿木尔碰见秀才,额么格买毛毯,阿爸额吉交换羊皮的镇子,也是当初阿爸额吉买下柯布的镇子。阿木尔的眉眼瞬间皱成一团,“消失了?去了长生天了吗?”
额吉却在喊他们了:“阿木尔!柯布!跟上来!”
因为最熟悉的镇子覆灭,路线也被迫延长,此时是快要入冬的季节,风在草原上四面八方的吹来,能不间断地吹上一天,这是这一路最难的一段,连话最多的阿木尔都捂好头巾不出声,羊群在后面咩咩地叫,此时看着羊群的是额吉和柯布,额吉要盯着有没有母羊要生产,这种时候季节生产会很危险。
但是好在这一路并没有什么意外,连往年的狼群黑熊都不见了踪影,很快大家就隔着山丘看见了巴尔鲁镇的影子,阿爸额吉把帐篷搭好,生火休息,往年的这个时节,这一片的山丘都会扎满了帐篷和羊群,络绎不绝的牧人和镇民交易皮毛,搭起篝火唱歌跳舞,如果有缘大家都会一起来跳,甚至牧民们会不计较钱财送给镇民羊毛,镇民也会送来美酒,唱歌跳舞直到春天暖和了才会走。
而此时却只有他们一户人家,没有篝火,没有镇民,也没有美酒。
阿爸额吉和额么格都早早休息,阿木尔也因为太累了,吃完饭就抱着小羊沉沉睡着,柯布和阿木尔一个帐篷,此时柯布却没有睡觉,坐在没有熄灭的火堆前望着不远处黑漆漆寂静无声的小镇。
那是他和父母最后的联系。而随着巴尔鲁镇消失也再也没有了,柯布慢慢忘记了父母的样子,甚至慢慢没有了怨恨,他只记得父亲在卖掉他的前一晚,告诉他他有一个字,叫“思南”。
后来他卖被给了人贩子,人贩子又把他卖给了劳工,劳工被一个俄国人杀害,他又被俄国人卖给阿木尔一家,取了柯布的名字,他无名无姓,只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字,让他记得思念南方,但他不怎么喜欢草原无边无际的寂寞原野,却也不喜欢南方。
“柯布,柯布。”
帐篷里的阿木尔翻了个身被风吹醒,迷迷糊糊发现柯布不在,他胆子小,坐起来就要找人,把还在想事情的柯布惊醒。
柯布走进帐子,把帐帘拉好阻挡风吹,就躺在阿木尔身边,望着寂静的帐篷顶。
一只手抓着他不放,“柯布,巴尔鲁为什么没了?我还想听秀才的故事。”
阿木尔长得慢,声音也还是小孩子的样子,柯布却已经是大人一般低沉的声音:“因为兵打仗。”
“兵为什么要打仗?”
“不知道。”
外面风声大了,阿木尔有点害怕,两只手都拉着柯布不放,柯布看着对方的发顶,总觉得有点不太适应,但小时候阿木尔经常抱着他睡,他眨眨眼,压下疑惑。
“柯布,兵打仗是不是会死人?死了人就会消失很多个巴尔鲁?”
柯布没说话。
“我不喜欢打仗,”困意上涌,阿木尔开始打哈欠,“我也不喜欢兵。”嘴里无意识的呢喃。
“我也不喜欢。”柯布声音轻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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