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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昨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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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在土地上浇灌出恨之欲,恶之花。

-----正文-----

坠雪梨花细,簌簌有碎玉声。雪下到黄昏才停,而时辰还是白的,钟鹿就这么跪了一日,肩上落满霜白。

福喜步履匆匆,雪泥上留下丁点痕迹。他来到钟鹿跟前恭行大礼,唤了一声“殿下。”

“父皇有时间见我了吗?”钟鹿唇色乌青,尾音在风雪中冻结。

福喜面露难色道,“殿下,圣上今日处理政事乏了,现已经歇息下。”

青天白日,亏福喜脸皮厚才扯得出这般谎话。钟鹿不为所动,一副要跪到底的倔强。

福喜接了旨,他心里急在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殿下,老奴说句贴心话,圣上如今心意已决,您在这干等下去只会耽搁了时辰。”

钟鹿抬起眼,寥廓高穹,有万里无云的澄净,而现在它空明到漠然,冷眼。这里没有天理公道。

钟鹿想通了,福喜见他有起来的意思,由悲转喜,连忙半是搀扶半是支架着钟鹿起身。

钟鹿突然“嘶”声皱眉,膝盖骨带着剜心痛,他跪了那么久,骨头缝都怕是被冰雪寒气浸透了。

造孽哟,福喜心里暗暗叹气,他也算看着钟鹿长大,语重心长劝道,“湿寒露重,殿下早些回宫吧,曲径幽处难行,殿下莫要走歪了。”

话一出口,福喜心里就有些后悔多嘴。钟鹿抬头看他一眼,却诚恳道谢道,“多谢公公好言。‘来者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我不怕难,就怕慢了。”

福喜哑口无言,只听见钟鹿留下一句“告辞”便匆匆离去,寒风朔雪,钟鹿背影愈来愈远。

他的脚步再无留恋。

绕过楼阁廊桥,宫道上积雪被清理地干净,路的确是好走了,但不妨碍钟鹿痛出一身汗,每一步就像踩在刀口上,疼往他心尖钻。

坤宁宫不远。

随着年岁渐长,钟鹿养在皇后身边不再合适,分府独居也是这里年间的事。朱墙粉阁还是久识,钟鹿却平白有些生疏了。

从会趴在母后怀里哭鼻涕的小孩到如今风姿绰约的少年,他变化太大了,以至于琉霜撞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手里银盘叮铃当啷落了一地,她也顾不得去捡,惊喜地往内室跑。

“小殿下……小殿下回家啦。”

钟鹿被引进内殿。宫娥安童捧着热汤侍奉在左右,钟鹿只取了盏姜枣茶,味道有些齁甜,他忍着反胃一口闷了,身上蒸腾的热气才让他冻僵的躯壳活了过来。

皇后端坐在主位,刮着杯子里溢出的茶沫,耐心等着钟鹿开口。烛光是昏暗又暖黄的一小团,只能照亮皇后的侧脸,她鬓角已经有了几点灰白。

“母后万安。”钟鹿长揖作礼,顿了顿又接着道,“儿臣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忆之,我听说了。”皇后搁下茶杯,打发走随侍的宫女,屋内只留下他们两人,皇后又缓缓道,“现在圣旨已下哪有挽回余地。君无戏言,若圣上朝令夕改,往后谁还能信服?”

“……”

钟鹿红了眼眶,他怎会不知让圣上收回成命是何等难事,可他偏偏就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

塔桑提还在等他……

上月下旬,乌桓王崩毙,其长子日拉继位。新王登基彰显野心勃勃,不仅拒绝继续向大夏朝纳税金,还公然撕毁盟约,举兵侵入夏朝边域。事发突然,大夏边军全线溃败,一时间军心不稳。

日拉可汗今时威风正盛,哪里记得自己还有个远在大夏为质的阿弟。

塔桑提在宫中地位微妙,皇上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奈何不了日拉,自然要拿塔桑提开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上借由从顺大逆之罪准备即日问斩质子,以其血祭英魂,以其命振军心。

“母后,”钟鹿只能抓住眼前唯一希望,“儿臣紧记圣听‘凡君臣共治,皆是以仁为常’,大夏经此一战生灵涂炭,何苦再造杀业?”

“杀业?”皇后愠怒,压抑着怒气道,“漠北胡蛮践踏我大夏百姓时何曾想过杀业?落得个斩首示众怎么不算他的因果报应。”

“现世报又怎么能算的到塔桑提头上,母后,我不明白,怎么还要把父兄罪孽强加于他?”钟鹿道,“儿臣与塔桑两小无猜,自然了解他秉性,他早与漠北族亲没了交集,更何谈从顺叛乱逆反之罪。”

“放肆,你在怪罪你父皇?”皇后抬头看了眼他,眉峰轻蹙,嗓音带了几分斥责,“你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因着这事和你父皇闹不愉快。”

皇后无心一问,钟鹿却像猫被踩住了尾巴顿时僵住了。皇后品味出一丝不对劲来,气到说不出话来,“你……”

“我喜欢他,”钟鹿很坚定。多少个夜里折磨他辗转反侧的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庸俗。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钟鹿对塔桑提的喜欢是没有道理的,就像一捧野草由春风吹抚,生出帘映天碧。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他抓住了名为爱的泡影,自此心被模刻出塔桑提的印记。

心里藏匿多年的情意绵绵成了开闸洪水,来势汹汹。钟鹿忍不住倾诉道,“母后儿臣喜欢他,特别喜欢,喜欢好多好多年了。”

皇后被这几句刨心言惹得彻底作色,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仪态,呵骂他,“逆子,你读的什么圣贤书,动了这般混账心思。”

钟鹿跪下磕头,积蓄的眼泪下坠,砸在地上的毛毯,洇开一团墨色,他道,“儿臣别无所求,只愿得幸与心上人能够朝夕与共,生死相依,”

话还未说完,突如其来的掌掴惊雷乍响,钟鹿脸颊浮现出五指红痕,他努力眨眼把眼眶打转地泪憋回去,右脸只剩火辣辣地疼。

“生死相依……我看你真是糊涂了,”皇后手疼,心脏更是剜疼,“来人,小殿下得了癔症,先将他扶入偏殿,没有本宫谕旨不可外出。”

称得上兵荒马乱地结束。

钟鹿被押至他幼时居住的偏室,那里陈设如旧。他起先不愿就这么放弃,可任由他砸门发疯也无济于事。

精力耗光,钟鹿仰躺再地板上,屋内没有点灯,黑色的寂静让钟鹿心里生出被抛弃的错觉,这里好像除了他好像再无活物。

等待。漫长的等待败空了他的理智期待,绝望似波涛骇浪席卷来。失去塔桑提逐渐成为一种真确的实感。他恍惚看到塔桑提的俊秀面孔在笑。假的,他伸手去抓,指尖只挽过清风。

等待。隔着雕花木板门,钟鹿听见琉霜的声音传来,“殿下就在里面,麻烦医令好生给殿下看看腿,莫要留下遗状。”

紧接着门被打开再关上,钟鹿沉默着背过头。来者一言不发,诡异的安静让钟鹿有些受不住,终究还是妥协把头转回来。

青衣麻衫,带着文人墨客的儒雅,是周丁白。

钟鹿一骨碌爬了起来。琉霜已经走远,钟鹿才开口问道,“周御医……卓莲夫人还好吗?”

塔桑提最挂念阿母。

皇上可以随意处置一个无权无势的成年质子,但公然为难女人听上去有失仁道,更何况白卓莲重病缠身,已有日薄西山之态。

皇上本意是想留白卓莲自生自灭,钟鹿借着这便利,将她安置在周丁白身边。

“放心,外面有我照料,”知道钟鹿最担心什么,周丁白也算带来了个好消息,“塔桑提问斩之事推迟了。”

钟鹿眼睛一亮,推迟就代表着事情还有转机。规则条框一旦被打破,有一就会有二。

周丁白没忘记正事,边配药边道,“皇后半个时辰前去面圣了。”

这倒是钟鹿没想到的。母后半辈子都在为儿女债奔波,面对这般悠悠慈母心,钟鹿唯有汗颜。

“尽人事,听天命。”周丁白宽解道,“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尽力了,那便不要多苛责自己。”

道理钟鹿都懂,可他总是希望有关塔桑提的事都能够圆满些,再圆满些。

莺初解语,倾耳听喜,送走周丁白,钟鹿的好事也如约而至。

皇后突如其来造访。

她板着脸不语,还是横眉竖眼,瞧着怒气未消。钟鹿再犟也不敢在此时犯浑了,他悻悻开口唤了一声“母后。”

皇后表情微松,夫妻尚且没有隔夜仇,更何况心连心的母子。钟鹿憔悴的模样落在皇后眼里,她心里是密密扎扎地疼。

钟鹿懂事地去搀扶皇后支出的手,触碰到的并非掌心软肉,而是类似平滑玉石块。

钟鹿顺手接过玉石,双龙黄玉牌,是圣上私物。

“见此玉牌者如见陛下,你去慎邢寺,没有人再敢拦你了。”皇后叮嘱道,“陛下终归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你仔细为他打点个新身份,塔桑提这名字不可再在外人面前提起。”

钟鹿错愕地抬起头,旋即领悟了其中深意。他生怕自己会错意,反复琢磨,反复确认,欣喜才敢攀上眉梢。

“乌桓白氏自刎谢罪,以慰亡灵,陛下体恤庶子无辜,勅降恩命,赦免其子之罪过。”皇后抚平钟鹿因为震惊骤然凝蹙的眉山,“快去吧,只有你接塔桑提回家了。”

什么意思……白卓莲自刎谢罪?

背上凉意直蹿而上,世界开始轰然崩摧。短短几句话,钟鹿就是难以理解,茫然、怀疑。无处逃窜的悲伤瞬间溺没了他,僵持在嘴角笑意是他提早庆喜的罪证。

钟鹿不再犹豫往殿外跑去,呼吸应和着震颤,萦绕在风中的痛苦和脆弱蚕食眼泪。钟鹿胃里绞痛,他捂着嘴在宫道上干呕,水滴他身上流下,打在花瓣上,原来是泪痕。

白卓莲死了……自刎谢罪。

万物都有它欲言又止的悲伤,可偏偏塔桑提的悲伤每一次都是新的。皓月难圆,事事难得美满。

暮色四合,阳光退出院子,枝丫影影绰绰。看守得了信,提前将塔桑提押出来。

塔桑提瘦了,钟鹿第一眼就发现了。他衣衫松松垮垮搭在肩上,后背脊骨凸显似刀锋。钟鹿扶住了他,塔桑提变成了水做的花,摔在地上会碎掉,所以钟鹿要抓得稳稳当当。

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钟鹿脑子里乱成一团。白卓莲离世,塔桑提知道吗?现在可以告诉他吗?钟鹿通通拿不准主意。

下雨了,有雨滴落在钟鹿脖颈。钟鹿抬头,煦色韶光明媚,分明是一场好天色。被淋漓雨滴浇了个透,钟鹿才反应过来,是塔桑提哭了。

“阿……母”塔桑提断断续续的哽咽,字字诛心,“好痛……我好痛。”钟鹿跟着他一道痛起来。

朗朗乾坤,公道在天,竟放纵命运如此作践人。钟鹿突然觉得合该下场大雨,所有苦难罪孽都要在大雨里销声匿迹。

“为什么让我活着,巴贝尔,”塔桑提面如死灰,“该死的不是塔桑提吗?”

“不要痛了……”钟鹿泪如雨下,沉默的吻点在塔桑提额间,来的路上他为塔桑提想好了新身份,“以后没有塔桑提了,只有我的王夫萧昱。”

义薄云天、锐不可当是为萧;日光硕明是为昱。依旧勇往直前,依旧是太阳。这是钟鹿想要塔桑提拥有的真实命运。

“没有塔桑提了,”塔桑提眼神空洞重复道,“只有……萧昱。”

钟鹿心里涌动着不知名的刺痛。

塔桑提觉得好累,他脱力倒下,被钟鹿稳稳接住了。肉体安然无恙,可他的灵魂继续下坠,直到抵达土地深处,和妈妈待在一起。

泪在土地上浇灌出恨之欲,恶之花。

电光晃耀,真的开始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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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昱心里钟鹿是他可以依赖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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