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主说他不会发现他在哪的。可能他们互相都忘了。
-----正文-----
在丛游成鬼后的很长时间里,他一直在找寻缘由。
随后就此过去了十年、百年,或许更久,久到这件很小的怪事彻底湮灭在世间流淌的洪流中,成为不起眼的一粒沉底的尘土。时间向前走,无人能看见、也无人会在意埋在土里的血肉。
而丛游从未放弃过执念。
他游走,却再没找到类似的事件。那样特殊形式的咒阵与手法,从前的没找到过,往后也没有再出现的。
仿佛他的殷夭是唯一遭受此祸的人。
百年之后的眼前,他双手捧着一本书,《传代记本》的血字间写着一切的因故,他终于得以知晓。
·
世间曾有桃骨一说,鲜为人知,后来有巫顺着这说法,偷骨以谋得长生。
此法阴损,是巫自创。
他先将人桃骨生抽,杀之,再将其人剔骨剥皮。
血肉与皮分别封于坛中,人皮困了三魂,血肉困住七魄;再以符咒将之镇于黄土之中、人间之下、地府之上,教其永不得脱身转世。又将余骨随意扔于西原山头。
此山乱骨遍野,巫就顺势布阵,顺天时、在地利、应人和,经过半月,消化所得桃骨,便可因之绵延百岁。
间百年,巫重出。如此,便至少有一人要遭此祸患。
其人死则必成厉鬼,厉鬼又皆困于土中,不得出。
而某年终于,殷夭破了坛,凭坛中咒法气息,将所有桃骨鬼全然放出。
众鬼聚集,寻仇未果。
巫消化掉了他们的桃骨,自成屏障,他们便无法近得巫身。
无人知晓巫活了多久,得了多少桃骨,又有多少人无妄死于他手,他实力高深莫测,仿佛不可撼动。
后来众鬼在西原山起阵桃花源,得手诛之。
但也因此自困在其中……
血字叙事粗糙简略,字体扭曲,能看出是勉力写下的,可能是这个人死后凭着几丝意志力将其记下。
而且,它记在了《传代记本》上。
此书之中,只有传代弟子能写,并且她们记下的是书者亲历之事。
所以这是不是说明,此书的最后的传人,恰巧也是拥有桃骨之人,她最终死于巫手,成为厉鬼之后凭着传承的意念将其写记。她现下或许就是桃花源中的某只鬼,跟其他所有鬼一样,走走转转、无所事事在这桃花源里。
然后这本载着真相的书落在了桃花源内,又被桃花源在正面隐去这部分,将它藏放在反面。
她死前的经历,是桃花源里所有鬼死前的经历。
——也是殷夭的经历。
“桃骨生抽”,“剔骨剥皮”。丛游的指尖死死压滑过这几个字,哭笑出声。
然后他听着呼唤,转过身来,看见了反面里的殷夭。他的模样惨白,眼神淡漠,也不认得他。
“你可以带我出去吗?”他说。
我正在这么做。丛游想。
接着殷夭就倒在了地上,一双眼睛一直望向他。
别,别这样……
桃骨生抽。剔骨剥皮。
丛游脑中浮起的全是这八个字。
他知道殷夭将会被如何。
丛游上前去,想抱起他,然而双手只能穿过去,摸不到他。
丛游不受控制地想起他多年前所见的那画面,那两个坛子,那里面模糊的血肉,那张揉皱的皮。
眼前殷夭还是人形,然后他最终会变成那样,记忆里的模样,那是结局。
变成碎散的、血腥的东西,挤在阴暗的一团地方,接着呈现在他的面前。
回忆中的画面与眼下渐渐重叠。
他看见殷夭左肋出划开大的口子,汹涌流出血——这是在抽桃骨,这些妄里的血沾不到丛游。
眼前一片血色中,他看见殷夭苍白平和的脸,然后他启唇。
“别哭。”他说。
殷夭抬起手,向他脸颊伸去,像要为他拭泪,可在他面前二寸停下,只虚虚地抚了抚。
可能他也知道他碰不到他。
“别哭,都习惯了。”殷夭吐出这句话。
“习惯,习惯。”丛游口喃喃,看着近前的惨事还在继续,“每晚都这样吗,习惯……”
怎么会习惯这样、这样最痛的事。
殷夭,还有桃花源其他的所有鬼,他们在这里过了好久好久。
夜晚的桃花源将鬼分成了两半,一半沉浸于过去的极乐,岁月静好;另一半却被掩藏在湖底的反面,被困在各自的苦痛里,痛极疼极,死前的惨烈在每夜上演。而白天他们却又会忘记所有曾经,只想安然待在桃花源,如此轮转几百年在此不得脱身。
对不起,我的动作太慢,浪费了很多时间,让你在这儿又多待上好多个夜晚。
丛游想开口说,但他呛不出话。
恍恍惚惚里,在眼前画面的冲击里,丛游莫名想起了他前段时间入妄的某晚见到的一幕。
他那时第二次走到少香的妄里,同样的绿意庭院,不过这回院中只有少香一人,独自坐在树下。
丛游正要离开,少香见到他却将他叫住。
她看起来像有些要紧事要说。
她说:“你前几日来时,我便觉着你熟悉……不是因为那日白天见过,好像更早,但我有些想不起来。不过今晚再见,我记起了。”
少香接着站起身,娓娓道来——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妄与源主的妄因着离得近,碰到了一起,重叠过一段。我看见过他妄里有个人。
那人与你长得一般模样。
既碰见了,我欲与源主交谈起来。
源主原本沉浸在妄里,看见我,忽地想起了白日的事。
然后他说——他看着那和你一般模样的人说,他等的那个人应当来不了了,我们被困了这样久,他早就去到那个没有殷夭的时候了。
源主说他不会发现他在哪的。可能他们互相都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