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憎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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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之前,宋闵没见过父母。
阿嫲家门前不远有一条几近干涸的河道,附近村民的泔水是这条河为数不多的水源之一。
它承载所有人的恶臭,环绕宋闵的整片天地。
村里正中有个基督房,两扇带锈痕的墨绿铁门停在斜坡上,当中有一个用红油漆画好的十字,边上还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
[神爱世人]
阿嫲牵他进门,低矮的小屋正对门口挂着一张酷似亚洲人的旧基督像。阿嫲向下按宋闵的肩膀,让他跪在蒲团上。
身后来人的阴影捏住他的脖子,俯下身,那人穿一双绛红的皮鞋,方头,扁平底,脚背还有日积月累的折痕,一件麻纱料的裤子。
冷水浇得他向旁边躲,阿嫲拎住他,冷水浸湿他的前襟,两双苍老的手攥紧了他。
“收洗……收洗马上好了。”
转头,一张布满磨难的沟壑,蜡黄且死寂的脸还在恨他。
宋闵醒了。
抬手抹了把脸,又是潲进来的雨水,雨早停了,窗沿的水珠还在滴滴答答不断流下,他直起身,摸索枕头下的烟。
他憎恨雨。
一下雨,他整个床和衣服都是潮的,有时还会混杂一股恶臭,像那条河,跨过那么多,那么久的骨灰,潜入窗下湿润的石灰不断蚕食,发出微弱的声音。
床下传来麻将叮叮咣咣的碰撞声,间或几句夹杂方言的笑骂,墙上挂钟密密麻麻转动,差十分钟六点。
宋闵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钱,还不错,能够两天的饭钱。
下楼时,桌子上已经摆好早饭了。两大袋豆浆勒在门边,一碗豆腐脑隔着塑料袋竖直放在小盆里,温着油条的锅里发散出热汽。
宋闵只敢站进一小会儿,抬头对上一个白眼,“碰!”
他拢拢身上单薄的上衣,逃走了。
不远处是一个废弃公园,泛黄的杂草自砖缝涌出,藤曼像水鬼的头发延伸至外墙。
宋闵经常到这里游荡。
停在荒废的花坛旁边,看那些过往的人,他会想象,想象别人的幸福。
今天也没去上学,仍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空无一人的宁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红磷似的太阳闪进地平线。宋闵拾起破旧的书包,回到麻将馆。
不大的门口挤满了人,一个尖锐的女声用方言大骂:“……供他吃穿……死人爹……白眼狼……”
他心里有种预感,扭头跑回公园。
路灯照亮灰尘,也照亮宋闵的脸,打下一段沉默的阴影。
只有几个人还在公园里徘徊,红蓝色警笛猝不及防的出现在宋闵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群人,他们推搡宋闵,有人给了他一巴掌,“……钱到哪儿去了?!”
“……”
“你们看看!白眼狼!从小不学好!”有人勒住宋闵的领子。
“……我不知道。”
“撒谎!撒谎!”
不知道谁给了他一拳。
半黄的枯枝上,一对鸟盘旋回巢,好奇的看着树下发生的一切。
宋闵被一群亲戚送进了少管所。
早上七点钟准时起床,七点半开始吃早饭,每顿都有牛奶和鸡蛋,他再也不用游荡在某个角落,装作这里的一分子,他喜欢这种知道要做什么的感觉。
“9387!”
宋闵应声答到,屋里很小,只有半个平时上课教室的面积,四周堆满了杂物。
女老师轻轻揭开宋闵眉毛上随意贴着的创口贴,“诶呀,这处理得不好以后要留疤的呀。”
“记得按时来换药。”
宋闵偷偷扫了她一眼,僵硬的“嗯”了一声。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里。
宋闵躺在床上,像一芥小舟,晃晃悠悠载他穿过过去的河,遮挡住混有母亲死亡的雨。
最后一次换药,宋闵伸手,想握住那只轻柔的手,女老师吓了一跳,后退几步,“……你父亲有这样的基因……你更应该克制你自己。”
宋闵低下头。
漫过小腿的水与巢穴平齐,掩盖火化后的伤疤。
他又回到了那个晚上,本该深夜回来的父亲坐在桌子正中,母亲带着伤,拖着一只腿在厨房高兴的忙来忙去。宋闵站在门口,金光透过短暂的白汽指向仅房子里三人可见的上升之路。
厨房玻璃闪耀圣光。
谅解书是宋闵那天的作业纸,参差不齐的边缘推动丑陋的几个大字。
仍然是雨,出殡那天。
凑热闹似的一群人,乌泱泱,挤满一条街。只在祖坟绕了两圈,移到别处。
阿嫲没来。
她可怜她儿子,杀了一个人还要做几年牢,出去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她,含辛茹苦一辈子,她好恨。
出去那天,有位好心的老师看他穿得单薄,递给他一件老旧的黑色棉服。
宋闵冲那老师笑笑,刚张开嘴,那人却像对他避之不及,直接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随着逐渐闭合的铁门离宋闵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这件旧棉服,和
宋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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