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希望无论如何,在那个历劫的故事里,不全是满目疮痍,也还能看见一个圆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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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氿烈愣了一瞬。
少年的容颜总是稚嫩的,少了些许扎人的棱角,做出来的表情总要比我预想的柔和许多。
我以为他会愤怒,亦或者讥笑我的痴心妄想。可此刻的冥王殿下只是轻轻笑了笑,表情里比平常多添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玩味儿。
“哦?原来莲华使喜欢这个。”
他步步紧逼,明明相似的身高,我却总觉得他在俯视我。
我背靠着墙角,退无可退。心道此遭实在是越界了,自己也打了退堂鼓。
“倒也没那么想要。如果殿下不想……吻额头,脸颊,或者,手背也是可以的。或者……”
“你这样绝不能经商。”他打断我的话。
这话有点儿没头没尾。“什么?”
“莲华,你若经商,买家还没还口,只在你面前一站,你将价格一降再降,恨不得白送给他。你这么做生意,卖什么都会亏本的。”
“我……”
我还待辩解,却见他的身影如同遮天蔽日的树荫般笼罩下来。我睁大了眼睛,瞧见冥王殿下深邃幽深的眼眸,玩味儿的,含笑的,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我闻见他的鼻息,是让人舒服的薄荷与青草味道。此情此景,让我产生了某种荒唐的幻觉,我死去的心脏如同活过来了一般。
咚咚咚,咚咚咚。
他真的要吻我吗?
这样的进展是我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场景。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时间该是短暂的,我却觉得分外漫长。我盯着他略薄的嘴唇。冥王殿下的脸孔离我愈来愈近,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我忐忑不安的等待着。
等待着。
氿烈的鼻尖就快碰到我的鼻尖。
“原来你真的很期待。”
就在他的嘴唇马上碰到我的嘴唇时,他离开了。
没有亲吻。
冰冷的匕首刺进了我的心脏,鲜血流进一片耀眼的星辉里。而我朝思暮想的爱人,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眼睛里是闪烁着的我无法理解的笑意。
他是不明白,还是明白了依然我行我素。
为何如此残忍。
何必捉弄我。
倒下的那个瞬间,我非常想问问他。
氿烈啊氿烈,何必捉弄我。
看着我在爱欲里孜孜以求又全无所获的样子,很有趣吗?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何必来招惹我。
为什么招惹我。
够了。
快终止。
我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我不想半死不活、在暗无天日的情况下存在着。
不同于往常,我醒来的时候,冥王殿下就在我的床边,他像是已经坐了很久,那双存着目空一切表情的眼睛就那样平静地看着窗外。
他生得实在俊美,认真的时候更加有魅力。
我心里生出一些悲哀自嘲的情绪,转过头不再看他。
“你醒了?”他不再看着远方。
我合上眼睛,不想与他对视。
“还差多少?”
“什么?”
“殿下一直看着远处,不是想离开吗?还差多少心头血没有取?等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然你把我的心脏取出来,捣碎了榨出汁,约摸也是够的吧。”
他的表情随着我的话变得僵硬起来。
“挖了心你就魂飞魄散了,莲华,你在胡说些什么?”
“没关系。”
氿烈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
我决意破开这乱局,难得没有再偏执,而是无比平静地对他说:“殿下,你瞧,我没办法成仙,也因为魔气,无法回到冥界,凡间的人看不见我,我亦无法和他们说话,这样的日子了无生趣,正好你需要我的心头血,既不耽误你的时间,又让我得到了解脱,这不是很好吗。”
“毕竟,从头至尾,我都是个很多余的人。哦,不,很多余的鬼。”
“莲华。”氿烈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那种痛苦的表情。
“只需要两次。我知道取心头血很疼,你且忍一忍。关于你的魔气,我已找到了一些解决的方法。”
“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爱。
抑或,连爱也不想要。
只想要解脱。
“殿下,我很喜欢你,哦,不,准确的说应该是,我很爱你。”
“有记忆的几世,我似乎从来没有遇见过什么好事。被爱人背叛,被同行者算计,欺凌与痛苦居多。”
“曾几何时,对您的爱意让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您的笑容,一句随口的对我的夸奖,某些个显示我们默契的瞬间,都令我心潮澎湃。可是日子越过,我就越不满足,快乐的阈值越来越高,我低估了我的欲望。渐渐的,我的快乐越来越少,痛苦越来越多。”
“殿下,我已经受够了这无边无际的仿佛凌迟一样的日子。”
“我觉得很累很累,有些够了。”
氿烈的表情再次变换,从错愕到疑惑再到释然。
“欲求不满,原来这就是你想离开我的原因啊。”
也许吧。
但其实,历劫之前的我,还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
现在却不一样了。
那之后的日子,我从失去心头血的衰弱里渐渐康复,然后又一次的,以心头血与冥王做了交换。
交换的内容不再是拥抱和吻。
我要他进入我,和我共赴巫山。
一如上一次,冥王殿下答应了我的要求,却又一次失约了。
索性我也没有再对此抱有什么期待。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只是提出我的诉求,至于他做与不做,都并不重要,这些不是我能决定的。
尽人事,听天命。
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莲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冥王殿下这样说。
我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利。
生死簿上,今天是历劫时那位背叛我的爱人的死期。
说实话,我很意外。
仔细想来,司马顷川这个人,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身体虽然比不上那些习武之人,却也鲜少生病。他不善骑射,性格温和并不与人交恶,更何况,在被仙童构思好的命数里,他之所以放弃了我,是有更广阔的康庄大道要走,他是要金榜题名,成为丞相的乘龙快婿的。
“他为什么死。”我问冥王。
冥王嗤笑一声。“因果报应,毫厘不爽。”
氿烈大袖一挥,周遭景物变幻,面前显现出关于司马顷川的影像。
他变得格外憔悴,失魂落魄地在路上走。黑白无常拘着他,沉重的镣铐让他不堪重负,佝偻着背。从远处看来,找不出一点儿当初俊秀清雅的影子。
他的身体有些浮肿,由此可以判断出,他是溺水而亡的。
原来他并没有平步青云。
“你可想和他说话?”冥王问我。
我摇摇头。“被他欺骗的是流水,而我是莲华。”
氿烈笑。
“他是醉了酒去湖边,不小心溺死的。”
“当年雇人欺侮你、杀害你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
我略微有些错愕。
我印象里的司马顷川,确实做不出这般惨绝人寰的事,他也许会杀我,却万不会叫人欺侮我。
可是……
“除了他还有谁?”我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人。
我看着司马顷川在黄泉路上渐行渐远,心里没有怨怼,只是有些感慨,如果没有丞相小姐这一桩婚事,司马应当不会死,他应当依然和流水厮混在一起,刚刚参加了春闱考试,正忧心忡忡地等待结果。
贪欲不光害得了鬼,也是要害死人的。
“是丞相小姐。”
“她先天不足,一直被困在相府等死,好容易有了想要的东西,自然全力以赴。她嫉妒自己所爱之人心有所属,于是叫人趁着山里无人,差人害死了你。”
“你可记得,某天元宵节上,你遇到了一位生病的姑娘?”
我回忆了一会儿。“嗯,她差点儿在路上晕倒,我见她身体不适,提出送她回家。她却说什么都不愿意,一直求我,只说自己好容易跑出来一次,这次回去,怕是直到死都出不来了。”
“尽管她说的夸张,但见她哭得真切,我还是背着司马,将她带到小院,让她在厢房睡了一晚。”
氿烈叹道:“那便是她了。”
“丞相小姐没有骗你,因为体质弱,深宅大院,她只出去过一次,除了她父亲的门生,外面的人,她也只见过你。少女怀春,在寒冷孤独之地,恰好遇见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你对她那么好,她对你一见钟情,也是非常正常的事。”
“她喜欢我却要杀我,这是什么道理?”
“她爱你还来不及。只是那院子是你与司马一起住,一位是家境不错也颇有才名的书生,另一位曾经是南风馆里的头牌。她认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只觉得这剧情十分可笑。
“后来呢?”
氿烈回想着命簿上的剧情。“后来,司马顷川来丞相府提亲,正撞上了丞相小姐,提亲的人忽然成了自己的情敌,她震惊不已,跑去问其他人,好巧不巧的,碰上欺侮你的那群汉子来拿赏钱。有人口不严,透露了他们对你所做的事。”
“她发了疯,拿着剪刀捅死了两个人,然后便昏厥过去,再没醒来。”
“她雇凶杀人,被罚在寒冰地狱中服刑三十年,仔细算算,刑期已经开始了。”
我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
我终于知道冥王为何总是以嘲讽的态度来看我的历劫。
这实在很荒唐。
“所以她死了,丞相没有女儿可嫁,司马的婚事泡汤了,我的尸体也被人在郊外发现。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了个一无所有。怪不得他之后如此买醉。我这场历劫的剧本,真可谓是精彩纷呈啊。”
冥王不说话,沉默地注视着我。
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
“殿下,你告诉我。当初我在凡间历劫,被那群人在山上欺侮凌虐之时,你在看吗?”
看那些肮脏的,下流的,比蛆虫还要恶心的人在我身上蠕动,看那一个又一个,争先恐后、贪得无厌的人钳制着我,将我推入比地狱更加可怕的深渊。
“氿烈。”
“我看见了。”他神情平静。“不光那些,你在凡间时,我几乎都在看着你,你降生的时候是,你被家人围绕时是,你当小倌儿时是,你和司马在一起时是,包括最后,我也在看着。”
我的眼泪掉下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觉得我很肮脏,很可笑吗?殿下。”
氿烈叹了一口气,伸出袖子,去擦我脸上的血泪。“身体乃身外之物,你只是借住在凡人的躯壳里历劫。更何况,肮脏的是那些仗着权势和武力强迫别人的人,这世间本就不该有受害者肮脏之说。”
“莲华,我从未如此想你。”
他说着。一挥衣袖,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面铜镜,铜镜之中,便是我们所处之地。
“我便是在这里看见你,你亦可以从这镜中,瞧见这凡世中所有人正在经历的一生。”
我拿着镜子,依照冥王的话,将自己微薄的念力注入镜子里。
镜中空空如也。
“你在凡间的姨母死了。”
接着尝试。
“你的叔叔也死了。”
“你的堂妹亦如是。”
那些在流水生前不敢面对的亲人,原来早已不在人世。浮生若梦,每个人都被一叶障目,看不清世间真正的样子。
最后,抛却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我在镜中看见在南风馆里,唯一与我交心的朋友,陌上。
那像是我未选择的另一条路。
镜中的世界,从我离开开始。
他一如往常般接客,被当做玩物,换得一些钱。
他遇见了一位还不错的客人,客人常来,对他很好,却不碰他。
客人生病了,他悉心照料。
客人病好了些。
客人走了。
客人不来了。
他落寞一阵,又一如往常般接客,麻木地出卖自己的身体。
他听闻我的死讯,送葬那天又碰到了那位客人。
客人又来了。
客人包下他。
客人住进了南风馆里。
客人带他去集市上玩乐。
客人特意带好吃的给他。
客人说,陌上便如同他的弟弟一样,他想他快乐的活着。
然后,客人的爱人找到了客人,他们在陌上的房间里欢爱,爱人即将把客人带回他们那个富丽堂皇的家。
幸福戛然而止。
客人之后再也不会来了。
他又要一个人。
这样的轮回,即便没有这次深刻,陌上与其他客人身上,还有很多次。
那些关怀与爱慕的声音,来来往往,周而复始。
什么都有了,什么也没留下。
“生死簿上,他的命格是怎样的?”尽管已经被孟婆汤洗去了记忆,镜子里的小倌儿所经历的一切,仍叫我感到揪心。
冥王抬手,变出命簿,打开其中一页。
“他今天晚上死。”
“因何而死?”
“服毒自尽。”
“为什么?”这不过是他短暂人生中,经历的并不能算得上难受的一天。
“因为觉得圆满。换一种话说,也是感到绝望。人不能像神仙一样,隔绝七情六欲,欲望就是这样,只能膨胀,不能缩小。他已经不再相信,那位客人离开之后,他会有更美好的生活了。与其如此,不如将生命定格在最开心的那一刻。”
我无法理解,又似乎非常理解。
我们都在求解脱,因为得不到,所以永远的放弃了。
“我可以把功德给他吗?”
“?”
“索性我不再需要什么命簿,哪管是魂飞魄散,还是在这世间做孤魂野鬼,我不会再有轮回转世,功德簿上的功德放着也是放着,仅仅几行数字。我想分给他一些。”我知道,那非常足够。
“我希望他不要死,不光不死,他还能遇见一个爱他,他也爱,且万事以他为先的人。我想他们可以一直幸福的在一起,他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再为过去的经历所困扰。”我由衷地说。
氿烈颇为不解。
“为什么是他?不是司马,不是你在凡世的父母兄弟,不是其他别的什么人?”
我看着铜镜之中,陌上坐在楼梯上为客人与他的爱人值守,他的表情怏怏的,眼睛里流淌着的情绪似乎是悲哀,似乎是欣慰,似乎是嫉妒,又似乎是别的什么。
“因为是他埋葬了我的骨灰,让我不至于曝尸荒野。”
“又或者,我只是希望无论如何,在那个历劫的故事里,不全是满目疮痍,也还能看见一个圆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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