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着自己全无血色的唇。 “既然如此,殿下,请你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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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殿下,我叫苏无名。”
“无名?是哪两个字?”
“臣自幼无父无母,无名,顾名思义,就是没有名字。”
在冥王殿下怀中失去意识的瞬间,我脑海中蓦然回现出许多事。荒诞的人生如走马灯般浮现,欢乐犹如黑夜中的繁星,永远无法摘下,又难以用它照明。
最开始,我叫做苏无名。
苏,是百家姓里随意选出的姓。无名,是没有名字。
我是被乱刀砍死的,尸骨腐烂无人埋。剑客的宿命大抵如此,难以寿终正寝。我死的早一些,惨一些,是因为不会瞧人眼色,才运气太差,分外倒霉。
后来我才知道,倒霉是前世的债,因我做无名的前世在杀猪,孽债难销,于是今世杀人。
仿佛逃脱不了的怨咒一般。
索性杀人的这世短命,来不及增添太多业债。
入轮回井前我偷看了一眼功德簿。
“三百一十五条人命,三世轮回,皆为畜牲道。然后做人,做断腿的瘸子,做无知的傻子,做下贱的娼妇,然后再杀猪……”
好像一个命定了的,无聊至极的循环往复。
杀猪是营生,没有我,也有其他人举起屠刀。杀人也是营生,我不杀人,人便杀我,两人比剑,必要死掉一个。
这罪定的好没道理。
我想着,心中不免愤愤难平,挥剑一斩,奈何桥上的木头狮子掉了一只耳朵。
“毁坏灵物,要扣三千功德。”
黑暗中的声音低沉清朗,叫我听着非但心中恼恨,还牙根儿痒痒。
“哪门子的灵物,一碰就坏了!”
滚到别人车辙底下哭爹喊娘的乞丐我见多了,竟不知冥界也有这一遭,我心里憋闷难受地紧,也不管说话的是什么厉鬼谪仙,对着虚空处狠狠一砍。
那人轻易接住我的剑锋,声音再次浮现。
“动手伤人,再扣一千功德。”
我不管不顾,又是一剑刺去。
“加扣一千功德。”
我气得不行,剑锋凌厉,快如闪电。便见一道白光在我剑下辗转腾挪,最后那人轻笑着伸出一只手,轻易将剑尖握住。
“你刺了我三百下,再刺下去,功德簿就要写不下了。”
他说着,慢慢从黑暗中现出身影。白衣黑发,神情冷漠。他的眼睛里有一点儿笑,叫人错觉出一丝调笑和温柔。
我认出那是万鬼朝拜的冥王,感念他对我的洗魄之恩,怒气消解一些,硬邦邦道:“写不下就算了,生生世世做畜牲便是,做人也没什么好。”
“不做人,就不会杀人,无法用剑,做不了恶事,自然写不到功德簿上。”
冥王殿下闻言愣了愣,随即哈哈笑起来。他长得极高,此刻却微微俯下身体。
“这可不成,难得瞧见一身美人骨,不做人,却要做畜牲,多可惜啊。”
他瞧着我,轻浮又郑重地挑起我的下巴,用那双漆黑的眸子,非常认真地凝望我,好像里面映着的人影,当真美丽得叫他舍不下似的。
氿烈。
我欢喜着的,爱慕着的,渴求着却永远也得不到的,我的冥王殿下。
我究竟是因爱他而寂寞,还是因为寂寞而爱他。
那些仗剑纵马的日子,逝去的如此久,在一复一日的奢望和乔装里,我已忘记我的剑了。
回顾往事。
我仍是醒来了。
心脏处的伤口已经愈合,排山倒海般的疼痛却一直延续着。我做无名时受过很多次伤,有血肉模糊的,也有深可见骨的,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痛彻心扉。
我还不曾魂飞魄散吗?
我直挺挺在床上躺着,魂魄衰弱,动弹不得。我听见不远处风铃摇动。陌生的男子声音低沉飘渺,似乎是质问,又似乎只是上位者对鬼怪的怜悯罢了。
“他的魂魄全靠仙簪之气勉强维持化形。氿烈,你可知道,你强行取他心头血,他会千年不能转世的 ”
对面之人肆无忌惮。“那又如何?”
“他是你的下属,不是你的奴隶!”
“敢问情司仙君,这过程中,我可有逼迫什么?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更何况……他如今变成这幅残破丑陋的样子,还要谢谢你座下仙童,为他此遭凡间历劫随意起笔的命格。”
“氿烈,你真是……天帝陛下将你贬至冥界,就是为了磨一磨你这自视甚高的性子,你这样屡教不改,迟早会有恶果的。”
我重新闭上眼睛,又听那人与冥王争辩几句,怒不可遏,拂袖离开了。
冥王殿下没有走。
这应当是我从人变成鬼而来的几百年中,氿烈在凡间待的最久的一遭。他维持着少年人的模样,整日游晃在这山海结界里。偶尔有小鬼来找他处理公事,他眉头紧锁,公文看也不看。
我实在看不透他。
他并不是一个安于享乐的君主。尽管并不喜欢冥界,但他从未推卸自己的责任。他做事随意,并不兢兢业业,可自他成为冥王以来,功德簿终于不再是以前的样子。
被逼无奈走向绝路的人,不再为恶,来生也可以有一条坦途可走。骄奢淫逸的人也不再高枕无忧,他们用权势和头脑残害的性命,也白纸黑字写在命簿上。
规则从死板变得灵活。
于是朴实的屠户来生不会成为杀手。
无路可走的杀手下辈子也不会只是一头猪。
这是冥王殿下带给所有投入轮回之人的福祉。我因他的容貌谈吐恋他,因他的从容风姿爱他。但超脱出世间那些小情小爱,我亦愿成为他最忠诚的臣子,为他的英明慧德朝拜,匍匐在他脚下。
冥王很少休息这么久。
这预示着某种改变。
在凡间共处的日子里,他比以往更沉默,目光时常落在我身上。
我身上的伤口被他用法力抚平了。他拿出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珍异宝让我服下。我的状态比投入轮回井之前还要好些,但我依旧顶着那张苍白的满是伤痕的脸,丑陋的,真实的。
在这样长时间的共处中,我没有时间和工具,也没有心情画皮来欺骗他。
“相识千年,竟忘了原本你是这样的。”
我读出他目光里的复杂神情,像是第一次看清我的真面目。我竟莫名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意感觉。
“是啊。恶鬼画皮,就像凡人上妆。迎春阁里的姑娘永远涂着胭脂,天子见到的朝臣永远衣冠整洁,说到底,都做不得真。”
遮掩是最荒诞的,会被轻易揭穿的计量。
冥王闻言轻轻摇头。“以前的,现在的,都是你,差得只是个装饰,一张皮而已。”
“是嘛。”
可但凡有眼睛,先看到的永远是那张皮。
我大抵知晓冥王殿下是想开解我。却也知晓,这一点点温柔体贴,于他而言就像施舍一样,是非常微不足道的。
当晚,他又一次同我要了心头血。
当他开口的时候,我心头的石头反而落了下来,这些日子里,冥王殿下一直同我在一起,那种可以称得上陪伴的感觉总归让人迷惑,让人不由得联想些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为什么先前听说我入魔,他执意赶我走。现在我成了游魂,又送来珍宝补药,留在我身边。
这样一来,倒是很能说得通。
原是为了心头血。
我囫囵想着,于公于私,我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拒绝他的理由。
“好啊,殿下。只要你想,只要我有。”
我格外温柔地笑起来。氿烈眼中的情绪更加复杂,他定定望着我,伸出手来拨了拨我额间的碎发。
“那你呢?莲华,有付出就要有得到,我不会白要你的心头血,这次你想要什么?”
等价交换是个很好很好的东西。
可我想要什么呢。
我曾辗转反侧,就着这个问题推演过许多遍。我想要冥王殿下的爱慕,想要永永远远的陪伴,可那些场景只能出现在梦里,虚假而又遥远。虽说我曾为了这两件事做出了十成十的努力,可我实在是个胆小又爱逃避的人,不然我一定会大声质问氿烈,你为什么非要将我赶出冥界?轮回井前我听到的呼唤是真是假?你可曾……也有用一点点真心待我吗?
冥府的鬼怪那么多,纵是列阵画符不够用,为什么非要我的心头血呢?
我有太多太多问题,但我不想要答案。
因为明知答案是坏的,所以我连询问也不能出口。
“不用了,我甘心献给您。”我笑,那笑挂在鬼怪的脸上,定然丑陋极了。
这次轮到氿烈苦恼,少年人的困惑表情如此明显。“不用了?你不想要拥抱吗?或者……其他的。除了成仙,我都可以帮你做。”
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
冥王殿下这样说,也只是不想被九重天上的好友说是欺凌下属吧。
可我痛彻心扉,又怎能让他简单如愿?
于是我说了个他决计不会答应我的事。
我指着自己全无血色的唇。
“既然如此,殿下,请你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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