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是纸包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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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长的梅雨还余几日,趁着放晴,养好病的蓝之苓继续他朝九晚五的“工作”。蓝言诤照例送他到了门口,临走时摸了摸他半扎的发结。
“头发松了。”蓝言诤说着插了个短枝,固定住发绳。
蓝之苓余光侧扫,一抹橘红晃过,像是新养的火棘小果。他新奇地转转脑袋,“说起来,最近镇上有许多簪花的小摊,下次我们也试试,院子里也开了不少花。”
古镇四处临水,青岩组成的道路纵横交错。主干附近按区设有民居码头,零售店铺,白日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水侧的廊亭水榭下有茶馆,他之前躲雨碰巧听过几回茶,弦音悠扬如述,声调清丽婉转,合着屋外瓦沿雨落,自有一番意味。
今日避开闹市,蓝之苓挑了个偏僻处支起木架,画着之前约好的稿子。水汽潮湿,纸张不会动不动就干燥卷翘,可以一心二用画上许久。
住在这里也挺好的,蓝之苓想着,虽然到处都湿乎乎的,屋子里还有些阴冷,但这样的景致怎么也看不腻,还有开不完的花,赏心悦目。
之前家里的花草没打理好时,张格戈邀蓝之苓画自己种的花。他养得不俗,画起来也有几分兴趣。
想到此,蓝之苓分了神,笔尖坠了浓重的墨绿在纸面。他调回目光,默默叠了其他颜色上去。
上周他买了些回礼送去,张格戈再次邀请他留下,不知是不是蓝言诤的话让人多想,蓝之苓从那道灼灼目光中感受到某些不同寻常。
“不了,家里有人在等。”他把回礼交给他,便准备离开。
“等你的不会是那个人吧。”张戈格叫住他,“我听阿婆说,你们是一对?”
蓝之苓瞟了眼他,“是又怎样?”
“你觉得是,他却不这么认为,一厢情愿的滋味不好吧。”张格戈的笑容温和如初,言语却异常犀利,“真正懂你的人不会是他。”
出乎他意料的是,蓝之苓脸上没有任何失落或气愤,毫不在意道:“他懂或不懂,又有什么关系。”
张戈格愣了愣:“当然有关系,与不能相互理解的人生活,除了矛盾就是无趣。就像我享受培植的过程,而你会珍爱最终的结果,无所不谈,意趣相投,这才是知己。”
蓝之苓因这段话不禁笑出声:“看来你很了解我。”
“正是如此。”张戈格被笑得有些莫名。
“如你所说,它们盛放的模样确实漂亮。”
蓝之苓屈指弹了弹院墙边的紫葳,后者“啪”得一声脱离枝干斜飞出去,仓促结束了热烈的花期。
“不过我更喜欢它们动弹不得、无所依靠的姿态。”他没有看那个人滞在半空的表情,转身离开,“现在你多了解我一点了。”
自那之后张戈格少了些热情,在街上见到他只是寻常打下招呼。
应该让蓝言诤看看,他的想法有多不靠谱,蓝之苓想着,画完了最后的部分,等晾干后封裹好,去镇上的邮局寄了出去。
邮局旁边有家衣坊,门口挂了各式衣服,他多瞧了几眼,心仪那套中式立领衬衫合长裤,全棉衣料制成,底色黑蓝半分,形廓内敛,袖口暗绣了几尾翎羽。
他去了柜台,执着团扇喝茶的貌美老板娘却摇了摇头,“不单卖。”她纤指点了点另一套,“成双成对。”
蓝之苓顺着看去,铺面的银白软缎似一泊流光湖水,领袖和襟摆处绣着单面的点水雀,振翅灵动,纤毫毕现。
他正瞧着,忽然被垂下的发尾遮了眼,反手一摸,才发现出门时插的火棘枝掉了,地面也没有痕迹。
老板娘一双美目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与这套衣衫有缘分,不如都买了。”
缘分许是人为,但衣服确实好看,蓝之苓忍不住花掉了新得的几笔稿费。
又过了平淡的几日,他洗好晚饭的碗筷出厨房,见蓝言诤在听天气预报。
“今天还散步么?”
“嗯,无事走走。”
“我们到远处逛逛吧。”蓝之苓擦了擦手,往里屋走去,“晚上很暗,我去拿灯。”
蓝言诤等在门口,好半天才听到纸张与竹条的“嚓嚓”声,和上次阿婆拿的灯笼类似。
“走吧。”蓝之苓一只手提着灯,另一只手塞到他的掌心。
两人走在夜晚的小镇中,这里的人没什么夜生活,晚饭后的街巷已归于静谧,偶尔有猫叫声传来,引起另一只回声。
他们没有交谈,和在家、在任何地方一样,除了生活琐事,极少闲聊。
正如张格戈所言,他们既在兴趣爱好没有交集,又算不上无所不谈的知己。但都不觉得突兀或无聊,就这样长年共同生活着。
蓝之苓停步在一个小码头边,不大的木船被粗麻绳紧系,流水推着荡着,在石岸边磕碰出“哐哐”的声响。
他先一步踏上船尾,摇晃的身体让蓝言诤紧了紧牵着他的那只手,并没有跟过来。
“我们坐船吧。”他笑眯眯道,“爸爸敢下来吗?”
蓝言诤用手杖点了点台阶,往前迈了步,稳稳落在船板之上:“没有你胆子大。”
蓝之苓将灯笼在篷顶角挂好,闻言看了他一眼。后者沿着船舱内侧坐下,背脊挺直,衬衫后背垂坠出一面平滑的黑,棉质的布料倒被他穿出了几分硬挺。
这段水域由西向东缓降,用木桨调节好方向,船身会顺着水流前行。待船行稳,蓝之苓坐在船舷边,有一搭没一搭踩水玩。
暮色四合,镇子被渐起的夜雾笼罩,高处檐壁的轮廓影影绰绰,但遥遥望去,还能看见古朴的拱桥挨着几缕垂柳,与倒影一齐形成圆满的月盘。
河道狭窄悠长,各户人家都挂了亮黄色灯笼,彼此相隔几米。暖融融的光晕随风摇曳,在与天一色的水面上映出粼粼金光。
船头持续划出层层水波,水浪间泛着月色的润白,耀色的灯火闪动不休,光华细碎而动人,比数亿之外的星河还要流转迷幻。蓝之苓低头盯了一阵儿,被唤回神。
“水凉,不要玩太久。”蓝言诤望着他,仿佛也在观景,眸色比夜更深更沉。
蓝之苓看着那双无光的眸,心绪复杂,如果蓝言诤也能看到就好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暗骂自己虚伪,罪魁祸首不就坐在这里。
“噢。”他定了定神,摸向口袋里的面巾纸,才发现……新衣没有口袋。
“过来。”蓝言诤不知从哪掏了块帕子出来。
蓝之苓挪到对面的位置,曲腿踩在他的膝盖。
“喜欢这里的景色?”蓝言诤握着纤细的脚踝,隔着帕子擦了擦水。
蓝之苓想到方才的心事,犹豫了下,“一般般……”
蓝言诤擦干了水,手下却没有放开,指腹摁着踝骨,摩挲那块起伏的单薄肌肤。
“咯咯……痒,别摸了。”
蓝之苓笑着往回收腿,又有力的手掌被拽回去。那只手沿着光裸的小腿向上,在他不算丰腴的腿肚上捏了捏,指间溢出几道柔白。
“苓苓穿着裙子,不就是给爸爸摸的。”
蓝之苓缓缓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在幻听。
蓝言诤在他诧异的注视下,神色依旧一本正经,可那只作乱的手松了腿肉,沿着腿面向上摸去,带出奇异的感觉。
“唔,痒痒,不要摸了。”蓝之苓被捉弄气了,扑坐在蓝言诤的腿上,将他的手牢牢压在下面,不让乱动。
船被带的一晃,蓝言诤用另一只空余的手扶住他的腰,手心滑过一匹贴身而柔韧的缎,弯如弦月。
“生气了?这还是和苓苓学的。”
“什么?”蓝之苓摸不着头脑。
“胡言乱语。”
“……”
“喜欢这里的景色吗?”蓝言诤又问起刚才的问题。
蓝之苓有些莫名,但这次没有否认:“喜欢。”他按着蓝言诤的肩,满脸期待道:“也喜欢爸爸,以后我们还来这里吧。”
他问得随意,却迫切地想寻求一个承诺。
蓝言诤捏了捏他的脸,不答反问:“真喜欢爸爸?”
“当然。”见他没有和前几次一样避开,蓝之苓开心起来:“我都说过好多次了,爸爸就是不信。”
“毕竟,苓苓总是撒谎,这句也可能是假话。”
蓝之苓心虚低下头:“哪有总是……而且,如果爸爸也喜欢我,我肯定不会说谎了。”
蓝言诤轻笑一声,置换回这句话的因果:“可是我喜欢诚实的孩子。”
蓝之苓眨了眨眼,一口应答道:“苓苓很诚实,爸爸会喜欢的。”
“那好。”蓝言诤不和他绕口,突然转了个话题,“最近回来都很晚,工作多吗?”
蓝之苓迟疑了,这几天在补画稿,回来是有些晚了,但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应该不会被发现。正当他犹豫不决,船舱内忽然响起手机消息声,解救了当下的窘迫。
“等等,手机有消息。”他抓过一旁的手机,佯装忙碌,划开屏幕却没看到什么通知。
“可能是我的。”一只手机递到他面前,“上面说了什么?”‘
平时收到消息,若他不在,蓝言诤会用读屏软件,在的时候就会顺便让他看了。
蓝之苓接过来,手机像往常那样面部识别解锁,短信处闪着红点。进入界面,简洁的工作消息映入眼帘——
邮箱收到“《病理报告》及相关资料”附件,请使用局域网查看。
“怎么了?”见他许久不出声,蓝言诤问道。
蓝之苓指尖一颤,冷静道:“广告短信,没什么看的。”他把手机还回去,“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啊……”
蓝言诤单手捏住他的腰,按着人不让起来:“刚才的话题还没说完,急什么。”
“什么?”蓝之苓被捏得浑身发酸,趴在他肩上勉强回想了下,应付道:“嗯,整天都在工作,是挺累的,我们回去休息吧。”
浅薄的笑意如水中涟漪,渐渐归于无波,蓝言诤面无表情地从口袋摸出什么,扎在他的发结上,火红如流星般自夜色一瞬而过。
“撒谎精。”他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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