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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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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雪球

-----正文-----

“几时结婚嘅,”谦伯端起茶盏,细细吹气,“我都没有收到请柬。”

麦秋宇知道他在说自己,他笑一笑,摩挲无名指上的素圈:“我戴着玩的。”

“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好随便戴戒指玩呢,不小心被拍去,又要被记者写新闻。”谦伯笑着摇摇头,“还是孩子气。”

“什么戴着玩,他就是故意的,挡桃花的,”严木告状,“伯父叫他去见人,他就戴戒指,生怕谁吵着要嫁给他。”

说着,他抓起麦秋宇的手,挨着点过手指:“无名指,小指,不婚,已婚,都是好理由。”

“难道学你,弄一脖子牙印。”麦秋宇笑眯眯地抽回手。

谦伯面色一滞,却也没说什么。保镖个个低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生怕自己听到不该听的。

“我知道自己从前荒唐,”严木松开他的手,黑着脸,“往后我一定不会再让我老豆失望。”

“少爷有这份心就很好了。”谦伯慈祥一笑。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麦秋宇也不揭穿。

严家待他再好,他也不是严家的人,就好像谦伯念他的恩,却不会真的把他的位置放在严木之上。

严木当初一心要做导演,想拍出伟大作品留名影史,严家又是投资,又是为他开公司。可严木却一心和自己的演员纠缠暧昧,说这是他的缪斯,他们是天生一对,灵魂伴侣。结果呢,暧昧一年半,拍出一部质量低劣的三级片来,丢尽严家的脸。严木也离家出走,诸事不顺。他的小男友倒是因此得利,靠着蜜色肉体和清秀脸庞一炮而红,从此跻身演艺圈,片约不断。两个人纠缠来纠缠去,一年分手二十四次,闹自杀十五次,最后终于选择彻底结束,从此还是朋友。

本以为尘埃落定,谁曾想严木会忽然提刀出现。他的小男友本在兴高采烈接受潜规则,看到他见义勇为,忽然又化身贞洁烈男。两人当场紧紧相拥,留制作人躺在地上疼得打滚:扑街,不是你叫我来潜规则你的吗?

严木当即又补一刀,他的小男友眼圈红红,紧紧拖住他的手,好像他们两个人的相恋是与全世界为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情侣。

整天喝酒吸烟纵欲的文艺青年哪有力气,捅了三刀,没一刀致命。他老豆嘴上说不要这个儿子,心却很软,花‌‌‎大‎‌‌‍‎力‍‌‌‎气和解,将他保释出来。

走出警署那天,严木抱着亲爹哇哇大哭,痛斥从前的自己是不肖子孙。

坐牢三天就打回原形,娇生惯养。

不过严父却很吃这套,他就这一个儿子,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此子迷途知返,他才不管严木是不是真心悔过,当即大手一挥,为严木买下一座酒楼。

燕春来,名字倒是好听。

这是严木的第一份产业,他不想弄砸,四处找好友和管家帮他出主意。“麦春宙”学建筑设计,又是他好友圈最靠谱一位,自然推脱不掉。

谦伯和严木你来我往地聊着天,讲燕春楼的历史和轶闻。

麦秋宇全程保持沉默。

他抚着戒指转动几圈,下意识望向远处。在装修和设计上,他暂时没有灵感,但对于燕春楼的内部制服,他有很多话想说:实在太难看,松松垮垮,显得人膀大腰圆,袖子又太长,碍事。还有那个铜壶,又大又重,壶膛一肚子滚水,简直就是定时炸弹。

他心想:笨,实在是太笨,这个小偷,骗子,你偷东西信手拈来,怎么就倒不好水。假如不小心失手烫到自己,该怎么办,你那么穷,没有钱,肯定不愿意去医院,最后草草了事,化脓留疤怎么办?学都没上完的坏小孩,懂不懂向上司要赔偿?严家是黑帮起家,可没有我那么客气,连偷东西都可以轻易放过。

正想着,麦秋宇忽然停住转戒指的动作。

他好像露了破绽。

在严木和谦伯眼里,戴戒指的是“麦春宙”。“麦春宙”出席活动一定会戴一枚素圈。无论是在无名指还是小指,它从不缺席。

但那次晚宴,他想拍糖豆给陈麟声看,照片发出去后急于等回应,忘记自己还戴着戒指。所以在医院遇见陈麟声时,他才摘下了戒指。他怕陈麟声脱口一句“Ricky”把他打回原形。

在陈麟声眼里,不戴戒指的才是“麦春宙”。

陈麟声看出来了吗?麦秋宇在脑海中不停假设。他注意到了吗?他分饰两角数年,第一次这样犯错。但不知为何,他心中不止有忧虑,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

“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谦伯忽然转向他。

麦秋宇回过神,笑道:“不好意思谦伯,我昨晚睡得不太好。”

“是因为秋宇吗?”严木问,“他怎么突然就病了。”

麦秋宇漫不经心道:“可能是报应吧。”

严木脸色顿时不好,他对报应二字很敏感:“阿宙,你不要这样说。”

“那我该怎么说?”麦秋宇问。

他一向是朋友中的主心骨,一摆脸色,人人都害怕。

严木的气势低了下去,他叹气道:“阿宙,你和秋宇,你们兄弟两个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时候没人愿意跟我玩,只有你愿意接受我,带我去交新朋友,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认识秋宇,更不会认识雯卿和阿连。”

他说出一个名字时,谦伯垂下了眼。

麦秋宇开口:“严木......”

严木打断他:“你知道,我一直想弥补,如果不是我一定要请你们来,你们兄弟也不会被…...”

谦伯挥一挥手,两个保镖立即起身走了出去,桌前只留三个人,大堂空空荡荡。

“我实在不想看你和秋宇这样下去,既然是亲兄弟,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严木眼神恳切,“阿宙,原谅秋宇好吗?”

麦秋宇听得想笑,但他终究没笑得太明显。

像包容调皮幼弟的大哥一般,他拍了拍严木的肩膀,柔声道:“我送谦伯回家,你专心做事。”

谦伯拄着拐杖起身:“正好,我也坐坐阿宙的新车。”

楼下一辆银色超跑停在路边,流线车身,跃马标致醒目地立在车前。

“飒沓如流星啊。”谦伯感慨。

麦秋宇上前几步打开车门,绅士地扶他坐好。确定门关好后,他绕到另一侧上车,单手戴上了墨镜。

谦伯笑着说:“不要看错红灯。”

麦秋宇微微一笑,利落启动车子。

“不像是阿宙的风格。”谦伯坐在副驾抚摸内饰,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十分醒目。

“另一辆开去修了。”麦秋宇说道。

“劳斯莱斯?”谦伯问。

“劳斯莱斯。”麦秋宇笑道。

“刚才倒水的那个年轻人,你和少爷都认识?”谦伯将手杖扔在后面,慢悠悠地为自己系上安全带。

“嗯。”

“他的新欢?”

麦秋宇看他一眼,说道:“不算是吧。”

“你不用替他隐瞒,我只是问问,不会告诉老爷,”谦伯说,“那年轻人是我招进来的,长得靓,又聪明,最重要的是,他心好,有主见,不会人云亦云。”

那您应该是看走眼了。麦秋宇笑了笑,没接话。

““再说了,”谦伯苦笑,“无论是谁,总比那只鸭强。”

那只鸭自然就是严木的小男友。两个都是朋友,麦秋宇不好接着谦伯的话说,只好继续沉默。

“小木这次回家,未必是真心悔改。”谦伯看向后视镜。

驾驶位的青年人戴着墨镜,鼻梁高耸,下颚线锋利,冷淡而漫不经心。纵使严谦再偏爱自家少爷,也不得不承认,从皮相到能力,再到责任心,严木哪项都不如身边这个人。

要是他姓严就好了。严谦有些惋惜。还好,他是少爷的朋友,而非敌人。

严谦决心替严木抓住这个朋友。他道:“他对你说那些话,我听的出来,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麦秋宇依旧淡然。

听到这话,严谦放松下来,他从夹层里翻出一副墨镜,像戴老花镜一样为自己戴上:“酷吗?”

穿棉麻绸缎的酷老头,麦秋宇看了一眼便笑了:“酷。”

“这车还没载过女仔,就先被我这个老头子坐了,秋宇,你今年恐怕要找不到女朋友了。”谦伯向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倚着。

“不找也罢。”遇见红灯,麦秋宇稳稳刹车。

谦伯问:“下定决心了吗

麦秋宇没回答。

“我一把年纪,本不该说什么劝你做自己的空话,可这样的话,我不说,还有谁能跟你说呢?”谦伯叹了口气。

另一头,服务生阿丽和阿天刚回到燕春来,他们替阿肯出去逛了一天菜场,一回来就各自瘫倒在椅子上,各自抱一大杯凉茶狂饮。

听到阿文给阿肯起绰号叫“小法海”,阿丽笑得花枝乱颤:“你真是天才。”

殊不知阿肯就在她背后,食指一推眼睛,幽幽地靠近:“谁是天才?”

“啊!”阿丽吓一大跳,尖叫声刺破房梁。

阿文捂住耳朵,皱眉道:“阿丽姑娘,饶鬼一命。”

阿丽一脚踹他腿上,狠狠一瞪。

陈麟声抱臂倚在门边,笑着看他们几个打闹。

自从有了小孩,他看谁都能看到对方小孩的一面,好像置身于幼儿园。其实能完全成熟长大的又有几个呢?连他自己都不能算作成熟的大人。

“我哪里像法海,我有头发。”阿肯连纠结和抱怨都那么形而上。

“你是法海,谁是许仙?”有人忽然说道。

几个人齐齐转身,看见一个青年人站在员工休息间的门口。

是严木。众人中只有阿肯和陈麟声知道他的身份,陈麟声还是刚知道的。他们两个立马站直了,迎接这位年轻的少东。

“少东。”阿肯点头。

“阿肯,我记得你,你是谦伯的侄子。”严木微笑着,一副平易近人的亲民作派。

其他几个人听见“少东二字,”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二十一世纪,还在这里演封建电视剧。陈麟声有些想笑,怕人看出来,他低下了头。

“阿肯是法海,那就由我来许仙,今晚请大家宵夜。”严木话音刚落,所有人喜笑颜开。还没开业就有免费的午餐,摊上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的老板,好像吃到了天上掉了馅饼。

阿丽和阿文最开心,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一前一后挤出去。

“我去换衣服!”

“我去告诉阿平!”

陈麟声看一眼手表,妮妮已经放学,今天拜托施简接她,不知道到家没有。他解下围裙叠好,准备下班走人。

“走吧,坐我的车。”严木说。

陈麟声抬眼,才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他和严木两个人。他笑一笑,道:“我就不去了,家里有事。”

“你是不是被吓到了,”严木走得更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瞒我?瞒我什么。陈麟声想了想,大概明白严木是指他的身份。但他来燕春来是为了薪水。至于严木究竟是三流小导演,还是黑帮太子爷,他实在不在乎。

“没关系,大家萍水相逢,没必要自报家门。”陈麟声说得诚恳。

严木却当他在赌气:“我那时跟家里关系不好,我也确实是个导演。”

话听到这里,陈麟声确信,要么是严木演技可媲美影帝,要么就是麦秋宇没提过他们两个的事。不然严木不会如此献殷勤。

麦秋宇一边折磨他,一边帮朋友泡他,然后又将他和严木的亲密,当作他的一项罪责。陈麟声想笑,却又感到全身无力。他真是被玩了个彻底。

严木看他低着头,又上前一步:“我朋友最近心情不好,他家里人生病......其实他人很好,上一次......”

“我真的有事。”陈麟声说。

说罢,他径直从严木身侧走出门去。

回到家,还没开门陈麟声就闻见了烟味。他心下不好,猛地推门而入。客厅没有开灯,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人躺在沙发上。

陈麟声打开灯,看清沙发上抽烟的人是施简后,匆匆冲向卧室。拧开门,看见妮妮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公仔,她睡得安稳,呼吸绵长。

陈麟声放下心来,轻轻将门带上

“她吃过饭就困了,今天做了太多运动。”施简仰躺,对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烟气。

下一秒他就被陈麟声黑着脸拽了起来,一路拖到阳台。关好门,施简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陈麟声一巴掌。

施简先是不可置信,然后眼圈通红:“你打死我吧。”

“想死啊,好啊,我帮你。”陈麟声揪住他领子,将他的头按出窗外。夜里风凉,呼呼吹过他的衣领和头发。下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施简鼻子顿时酸了,他哭着道:“连你也对我不好,连你也不要我。”

陈麟声本来气他在家里又抽烟又喝酒,把妮妮一个人放在房间里,可听到他带哭腔的两句话,他的怒气顿时打消大半。

他松开了手,容施简自己将头收回来。

“你都不问问我怎么了就打我!”施简哭诉道。

一米八几的青年人哭得像小孩,陈麟声又无奈又好笑:“好吧,你怎么了。”

“我失恋了。”施简哽咽道。

陈麟声的怒气又冒了上来。热恋,失恋,翻来覆去,这对小情侣已经折腾了大半个月。刚订婚那会儿,他还怀疑施简是想攀龙附凤当赘婿,担心他对那女孩没有情意。现在看来,他真是想多了。

陈麟声懒得多说,开门要走。

“我爱她!”施简站在风里大喊,“我是真的爱她!”

“所以呢?”陈麟声问

“我脑子里只有她,做什么都不专心。”施简低着头,他今天连胡子都没剃,下巴青青的。

“那就都不做了?不上班,也不读书,只躲在家里抽烟喝酒?”陈麟声恨铁不成钢。

“你当然不懂!”施简说道,“你那么冷血!你从来不会伤心,好像什么都无所谓!姑姑的首饰交出去,没关系,妮妮没有爸爸,你也没关系!”

陈麟声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施简。

他对不起爸妈,对不起妮妮,他甚至对不起麦秋宇,但他对得起施简。没有施简,他根本不会回港岛。

施简忽然清醒过来,他僵在原地:“......哥,我。”

“滚。”陈麟声下达逐客令。

不等施简求饶,他扯住施简的衣袖,决绝地将人赶出门去。门重重关上,将施简的叫喊和敲门声挡在门外。陈麟声坐在沙发上,将脸埋进掌心。

良久,一只小手牵住他一根手指。

他抬头,发现是妮妮。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赤着脚站在地上。

“爸爸。”她轻轻叫他。

陈麟声将她抱进怀里,轻拍脊背:“对不起,妮妮,吓到你了吧。”

“施简走了吗?”妮妮趴在他怀里。

“他不敢走。”陈麟声说。

“真的?”

“真的。”

陈麟声抱着她去开门。

施简正蹲在地上,见门开了,他愣愣抬起了头。大概他哭得太响,惹得邻居也探出头来看。

又是那个金发混血女孩,她指着陈麟声叫到:“你骗我!你有小孩!”

陈麟声看她一眼,没再理会。

“滚进来。”这话自然是说给施简听。

“滚,滚雪球。”妮妮上幼稚园几周,迷上造词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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