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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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施简阻拦,陈麟声联系了阿肯。
阿肯还记得他,叫他周一来燕春来报道。
“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施简讲,“当心他们逼你杀人放火。”
陈麟声坐在床边叠衣服,他拎起一件小衫,扯平肩线比在妮妮身上。妮妮乖乖站着,挺胸抬头。
“该买新的了。”陈麟声左右打量,得出结论。
妮妮重重点头。
他捏一下妮妮的脸。手感与一个月不同。进入幼稚园后,妮妮的饭量突飞猛进,看来交新朋友真的会令人身心愉悦。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施简朝他丢去一只袜子。
陈麟声眼皮抬也不抬,从肩头揭下袜子:“那看来严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招打手不敢说招打手,只说招服务员。”
妮妮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她嘿咻一声趴在床上,背朝阳光。见表哥油盐不进,施简无奈趴倒,和妮妮正好对着脸。一大一小对视几秒,施简像狗一样拱她的鼻头,妮妮咯咯直笑。
“你爸爸完咯,到时候你只能跟我住。”施简恐吓她。
妮妮一巴掌拍他脸上,小小的手心覆住嘴唇,不许他讲下去。
“妮妮打人了,妮妮打我。”施简埋头呜呜装哭。
妮妮当真,紧张地凑过去,小手扒拉几下,想把施简的脸碰出来。
陈麟声叠好最后一件外套,抱着衣服起身,对着施简的背重重落下一巴掌。
“痛死了!”施简抗议。
“叫你胡说八道。”陈麟声走到衣柜旁。
打开柜门,樟脑味的阴凉扑面而来,陈麟声将衣服一件件放好。他虽然不觉得事情有施简讲的那么严重,可终究是为严家做事,心中免不了有些顾虑。如果真的是开茶楼餐厅做生意,薪水到位,多苦多累他都愿意撑。如果不是,他一定不会久留。
但当他再次推开燕春来的门时,一切顾虑和警惕荡然无存。
阿肯嘴里没有客套,没有寒暄,只有接下来该做什么。环境、食物、突发事务、客诉、打杂,陈麟声的工作量绝对配得上他的薪水。还未开业,人就已经上岗。
最初的精神已不再,阿肯眼下两片乌青。燕春来一切要从头来过,全权交给他负责。他责任心重,性格古板,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连点心纸的样式都选了三四种备用。新招来的服务员都在背后偷偷笑他,说他是小法海。
陈麟声听见这个绰号,也觉得精准。他听阿肯讲话,总会不自觉盯着这个年轻人鼻尖上的汗珠。真想拿块手帕帮他擦一擦。
燕春来的糕点师傅与厨师都来头不小,和阿肯很不和睦。第一天试菜,两边就大吵一架。阿肯占了下风,他也算理智,没再争辩,强压着怒火打算离开。
他刚迈一步,背后就传来嗤笑:“毛头小子。”
眼见情势不对,陈麟声一把揽住阿肯的肩,拥他离开后厨。
他使一使眼色,服务员领班阿平心领神会,拎着铜壶钻进后厨送茶水。
陈麟声将阿肯按到椅子上,帮他拿了一瓶冰果汁。
阿肯看了一眼,没碰:“我戒糖。”
陈麟声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跟麦秋宇一起戒过烟,这段时间也戒了酒,但从不听说过人还要戒糖。其实症结就在这里:阿肯过得太“高级”。他一句话三个英文单词,说什么都板着一张脸,再加上他又年轻,一半人看了好笑,一半人看了生气。总之,都是不服他的。
“擦擦汗,”陈麟声递过去一块手帕,“新的。”
“多谢,”阿肯接过手帕在脸上揩了揩,他有些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刚才要是这么客气就好了。”陈麟声打趣道。
阿肯脸红了一红,将手帕收进口袋:“我洗过再还你。”
“不用还了。”陈麟声说。手帕是他从燕春来顺的。
阿肯一把拿过果汁,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子重重砸在玻璃抬上,他用手背抹嘴,缓了一会儿,忽然叹气:“我是律师,可阿叔偏偏叫我来管酒楼。”
陈麟声心里想道:律师更要迎来往送,左右逢源,你这个样子,入行只会招人记恨,你阿叔也算用心良苦,让你来这里历练。
“阿肯,不要泄气,你以后就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我们都支持你。”另一个叫阿文的服务生窜了出来。
燕春来现在总共有四名员工:阿平,阿文,阿天,阿丽。阿平稳重,年纪也大些,做了领班。这个叫阿文的就流里流气,左耳戴着金属耳钉。剩下两个只来过一次,被阿肯支去做别的事了。
“我算什么上司,只不过少东出了事,阿叔托我来管几天罢了。”阿肯又喝一口果汁,戒糖的誓言烟消云散。
“少东?严家的少东?”阿文凑上来。
阿肯还没讲完,阿平就端上来一叠叉烧酥,刚出锅,卖相尚可,看起来像学徒做的。陈麟声用目光询问,阿平眨了眨眼:这是糕点师傅们送来赔罪的。阿肯毕竟是管理层的人。
阿肯被一瓶果汁破了戒,信手捏过一只叉烧酥:“是啊,少东下午要来巡查。”
他吃得开心,没注意到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你怎么不早说!”阿文最先喊出来。
阿肯咬一口就擦一下嘴角,他讶异地抬眼:“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怎么会知道!”阿文晃他肩膀。
“我以为我讲过了。”阿肯呆呆道。
阿平叹一口气,拎着托盘离开,陈麟声拍拍他肩膀打气。
其实大半天过去,陈麟声也感觉到了,严家根本没把燕春来当回事,他们买下这几层楼,就好像为他们的少东买下一匹马。但陈麟声依旧要尽心工作,等发了薪水,给妮妮买新衣服。
为保留特色,燕春来大致装潢没变,只做少许修缮,换掉所有桌椅。
二楼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和招牌菜谱并在一起。陈麟声驻足细看,照片上有明星,有富商,也有一些政界要员。最后一张照片里,陈麟声一眼认出施舜和他的妻子儿女,他伸手指去点,抚摸最小女孩的脸颊。她看起来好小,一两岁,比妮妮还小。
这是妈妈。陈麟声心想。
少东和谦伯如约而至,随行的还有两三个年轻人。陈麟声在储物间清点旧桌椅,没顾上前面。他捉着铅笔头在点心纸上记数字,一共来回数了两遍。要开始数花瓶时,阿文忽然冒出来。
他皱眉道:“我肚痛,能不能请你去给少东倒水。”
陈麟声审视他几秒,没有拆穿,径直走出去,迎面碰见拎着铜壶的阿平。
“出了什么事?”陈麟声接过铜壶,沉甸甸的。
“有人一心想做古惑仔,见到真黑帮又腿发软。”阿平笑着往后瞄了一眼。
陈麟声也笑了:“你们去做事吧。”
其实他知道,阿平大概也怕,但阿平好歹是有正事做的。他把老师傅们哄得乐开花,有一位甚至想收他为徒。有他在中间周旋,阿肯也能好过点。
“多谢你啊哥哥仔。”阿文细声,双手合十。
陈麟声没搭话,拎着铜壶走出去。
喝茶讲究水滚茶靓,但时代不同,如今的酒楼餐厅连手推点心车都渐渐抛却不用,也就是燕春楼还未开业,用老式铜壶冲水。阿肯对此就颇有微词,他认为人拎着铜壶走来走去,风险太大,一旦撞到谁烫到谁,就是一大笔赔偿。
若是烫到少东,恐怕不用赔偿,直接用命抵。
上二楼,少东一行人坐在最深处那桌,光线昏暗,四五个人围在一起。
桌上在谈事,当他是空气。他走过去倒水,全程低头,以求不看见任何一张脸。
滚水潺潺落入杯盏,香气翻腾。
“还是要拆,要改,不然太老气。”一个声音灌入陈麟声耳朵,有些熟悉。
“老爷喜欢这样,不好大动,”老者推杯到桌边,“多谢你。”
陈麟声抬头,正好对上谦伯慈祥的眼神,他点头微笑,然后又将头低下去。
“你觉得呢。”那年轻人又去征求同伴的意见。
没人答话。
陈麟声低着头来到最后一盏茶杯前,铜壶微斜,滚水随着白气倾出,浸湿茶叶。旁边伏着一只手,无名指被银色素圈住,手指修长,骨节清晰。
“你在看什么?”刚才的声音问。
陈麟声以为自己的目光被人察觉,吓得胳膊一抖。滚水浇出杯外,溅到了人。
“不好意思!他放下茶壶,一把牵住那只手,被烫到的地方红肿一片。
桌上五个人站起来两个,围在陈麟声身后,气压低沉。
“你是怎么做事的,”一旁的年轻人怒气冲冲,看清他后,又骤然换了语气“你......是你?”
陈麟声终于认出这声音,原来是那个小导演严木。是了,他姓严。
他烫到了严木的朋友。
忽然想到什么,他猛地抬头,目光跌进一双眼睛。
对方也注视着他,像鹰。
怎么又遇见,怎么在哪里都能遇见。玩够他的人又出现在他面前,坐在昏暗角落,半张脸被阴影掩住,给英俊眉眼添上几分阴恻。
“没睡够就回家去。”男人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语气冷淡。
“一点小事,”一旁的严木打圆场,朝他挥了挥,“你下去吧。”
陈麟声深深低下头,拎起铜壶倒退几步。
离开时,他听见谦伯问:“少爷认识他?”
“一个朋友。”严木答。
“你也认识?”谦伯又问。
男人说:“见过一面。”
一墙之隔,陈麟声闭上眼深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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