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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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的车轮不会因一个帝皇的死亡而停止滚动,在短暂的混乱后,新的帝皇坐上那把象征着无尽权势的龙椅,开启了自己的统治。
修真者鸡飞蛋打,内部似乎也产生了不小的分歧。一些人向往权势,想讨好新帝;另一些人则贪婪地继续追捕周瑜。
但都没有成功。
与先帝相反,新皇似乎非常厌恶修真者,他将原本设立在京城的道观尽数关闭,明令禁止各类旁门左道。
修真者失去了统治者的庇佑,无法像以往那般肆无忌惮,无奈地放弃扩散势力,龟缩回了各自的大本营。
他们将过错都归结于周瑜,然而四处搜寻都无功而返,便将怒火发泄到无辜小妖身上,终于惹了众怒,闭关百年的妖皇陛下宣布废除与修真者的契约。
虚伪的和平终究还是打破了。
也正因如此,修真者不再将精力放在周瑜身上,而是忙着修炼来应付妖族的反扑。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周瑜根本没有离开京城。
他在黎明时分离开客栈后,躲进了某个马车里。他不能变回原形,因为青鸾的本体过于引人注目,只能保持人形。
谁料马车的主人竟是宫中某位嫔妃的亲眷,此番进京是来省亲的。将周瑜误认为是嫔妃派来接引的使者,他便将错就错地承认,于是马车就载着他们晃晃悠悠地进入了皇城。
守卫的士兵心不在焉,只简单询问几句便放行了。
途中周瑜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偌大的皇城,有无数的殿宇,想必修真者也料不到他们苦苦寻找的人,竟然在皇城内。
帝皇身亡一事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却对外宣称是因病暴毙。
在一段时间的人仰马翻后,新帝很快登基结束了混乱。
修真者被驱逐出京城,周瑜的顾虑少了许多,动用了些许术法便让自己的身份成为梨园琴师。新帝勤政,极少寻欢作乐,梨园的人自然也乐得清闲,更方便了他养伤。
待伤势稳定,周瑜才离开京城。距离他受伤那天,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此后,他辗转在各个的州府大大小小的城镇,四处探听修真者的消息,约莫用了四五年的功夫,几大门派的大体位置都已明晰。
在江南附近的一个镇上,他看到了孙尚香。
绿云仍陪在她身边,除此之外还牵了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面上的笑容纯粹,想必生活美满。
周瑜在桌上放下几个铜板,压下斗笠,除了店小二无人察觉他的到来和离去。
尽管周瑜从未停下修炼,但他的修为仍难有进益,并且始终无法再长出尾羽。
看来失去尾羽所付出的代价比他想象得更加严重……也罢,至少如今他还能做想做的事情。
胸口下有什么东西弹了弹,似乎想跳出来,周瑜抚了抚那处,知道是时候到了。
他感受着那股牵引之力,来到了东南边的一个小镇。
其中一户人家的女主人身怀六甲,已接近临盆。
周瑜观察了他们数日,这只是一户普通人家,虽算不上富裕,但也生活无忧,对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无比期待。
他默念咒文,左胸处的桃花印记似花苞绽放般缓缓打开,将守护多年的残魂捧出,随后彻底消散。
残魂不舍地在他身边打转,但似乎又渴望回归肉身,看上去十分纠结。
“去吧。”周瑜指引着残魂,“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看着残魂进入妇人的腹中,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心中一片空洞。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令他十分不适应,似乎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由这个洞灌满他支离破碎的心。
迟来的痛彻心扉的感觉让周瑜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孙策的残魂会在桃花印中。
他不想让自己难过,即使他已经不在了,那份温柔也依然包裹着周瑜。
……
二十年后,修真界四大宗门之一的轶天宗突然被袭击,除了少数几个当场宣布叛离宗门的弟子,其余人均被打破丹田废了修为,掌门以及长老皆命丧黄泉。
修真界其他门派赶到时,已经为时晚矣,他们只发现了用血写在石门上的几行字。
“以血洗血,以战去战。恨仇已解,魂兮可安。”
百里外的小镇上,一个小男孩轻松地爬上果树,把树上结的果子一串串地摘下来,丢进背着的小竹篓里。
突然,似乎有什么从空中坠落,掉进不远处的树枝间。
男孩愣了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爬到那棵树上,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是一只青色的大鸟,它浑身沾满了黑红色的污渍,看起来脏兮兮的,三根长长的尾羽也残破不堪,无精打采地垂着。
他立刻凑过去把大鸟抱起来,察觉到它还会微微动弹,立刻跳下树,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娘!娘!我捡到只野鸡!”
力竭变回原形的周瑜:“……”
他伤势过重,现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毫无反抗之力,或许这就算走到终点了吧。
这样想着沉沉睡去,等他再醒来,发现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撒上了药粉。
男孩一直关注着他的情况,见到他醒来,瞪圆了眼睛大声嚷嚷:“娘!娘!大鸟醒了!”
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姿娉婷的妇人,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阿澈,拿些果子来。”
男孩点点头,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周瑜看着妇人的面孔,意外地感到有些熟悉,思索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曾在九年前见过她。
那时的她即将要生产,如此说来,这个男孩就是……
他看着男孩将一串果子捧到自己面前,皮肤晒得黝黑,眼神却十分清亮,满怀期待地盯着他。
尽管眉眼间只有几分细微的相似,但周瑜可以肯定,这个叫阿澈的男孩就是孙策的转世。
周瑜不忍叫他失望,慢慢地用喙啄下一颗果子,吞入腹中。
阿澈见他吃了果子,十分激动地扯着妇人的袖子,“娘!它吃了!我们把它救活啦!”
妇人笑眯眯地捏了捏阿澈的脸颊:“我们阿澈真棒。”
“娘,我可以养它吗?”阿澈爱不释手地摸着周瑜的尾羽,绚丽的颜色他非常喜欢,“我可以给他做一个很大很漂亮的笼子!”
周瑜神色复杂,可惜长着喙和羽毛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可以。”妇人蹲下身直视阿澈,“鸟儿都是属于天空的,你不能把它关在笼子里夺去它的自由。”
阿澈鼓起脸颊,有些难过地垂下头:“好吧……”
妇人安慰道:“说不定它喜欢你,不会飞走呢。”
期盼的目光再次落到周瑜身上。
周瑜把头埋进翅膀里,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懂。
这日之后,周瑜就在阿澈家住下了。
阿澈的父亲时常出海,往往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趟,他的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活,绣品往往供不应求。夫妻成婚多年才有他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百般疼爱。
小孩第一次养鸟,什么也不懂,向周围的人打听鸟儿都吃什么。卖鱼的阿伯说吃鱼,养鸡的大婶说吃粟米。阿澈想了想,跟大婶要了点粟米,跑去爬树摘果、下河捉鱼,然后把摘到的果子、捉到的鱼还有金黄的粟米都摆在周瑜面前,等他挑选。
周瑜勉为其难地选择了果子。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喜欢吃果子。”阿澈开心得眉飞色舞,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周瑜的羽毛,“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嗯……”
阿澈在学堂不爱听先生上课,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仍是叫他大鸟。
周瑜:“……”
算了,不能跟小孩计较。
周瑜在阿澈家里住了三年,看着他渐渐长大,从小孩变成了少年,逐渐接近记忆中的孙策。
理智十分清楚他们不是同一个人,感性却又无法抑制地总是比较他们。
他的伤势已经好了七八分,或许是时候离开了。
周瑜思索良久,在某日阿澈去学堂时取下自己一根羽毛交给他的母亲婉娘。
“谢谢你们救了我,这是回报,如果哪天有需要可以以此作为信物呼唤我。”
他突然口吐人言把婉娘吓一跳,“你,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妖,但我不会害你们,现在我准备离开。”周瑜沉静道:“我曾在这里的事情希望你们不要向任何人提及,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说罢便消失在她面前。
阿澈下学没有看见周瑜,认为周瑜终于还是抛下他飞走了,实际上周瑜便站在远处的树林中,隐去身形再见他最后一面。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周瑜站在血泊中,脚下倒着婉娘和数个修真者。他的青丝半黑半赤,面颊也因妖力不稳定而浮现羽毛,显得妖异非常。
碰巧这一幕被刚刚回家的阿澈看到了。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倒在地上不知生死,身边还有个不似人类的妖物,顿时怒发冲冠。
“你对我娘做了什么?!”
阿澈抄起一旁的锄头向周瑜砸去,被他轻描淡写地挡下了。
周瑜垂眸看着阿澈,少年的姿态与记忆中的身影再次重叠,但他此刻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挥袖将阿澈弹开。
他面上羽毛消退,俊美的容颜让阿澈有些呆愣,周瑜却转过身,自言自语道:“你们果然是不一样的。”
一道流光闪过,阿澈面前缓缓落下一根璀璨华丽的青色尾羽,已不见周瑜的踪影。
从那日后,阿澈再也没有见过周瑜。
三十年后。
江南一处宅院的花园里,几个垂髫小儿包围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缠着让她再给自己几块点心。
“祖奶奶!祖奶奶!我还要!”
老妇人笑容慈祥,写满岁月的面庞已经看不出年轻时貌美的模样。但从她的首饰和穿着布料不难看出,她的生活优渥。
她把点心分给孙子孙女,把他们赶去自己玩耍,拄着拐杖在花园里缓缓散步。
侍从们刚浇过水,花园小径有些湿滑,她的脚下一滑,拐杖脱手,眼看就要摔倒时,一双臂膀扶住了她。
“小心。”那人轻声道,她心有余悸地接过拐杖,谢谢两个字刚出口,转头看到那人的脸时却愣住了。
“阿瑜……哥哥?”
周瑜点点头:“好久不见了,尚香。”
那老妇人正是孙尚香,周瑜搀扶着她走到花园的亭中坐下,对于他保持着原来的容貌孙尚香只是惊讶了一瞬。
“幸好你的模样没变,不然我就认不出你了。”孙尚香笑道。
周瑜顿了顿:“你不害怕吗?我是妖。”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有甚怕的。”她锤了锤自己的膝盖,那处经常感到麻木,“是妖又如何,这世道,人就一定好吗?”
“……”周瑜沉默了片刻,感慨道:“你成熟了许多。”
听到周瑜的话,孙尚香笑得开怀,脸上的褶子如同一层层花瓣。
“阿瑜哥哥,我已古稀之年,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孩子了。”
微风摇晃树影,不远处传来孩童打闹嬉戏的声音。周瑜有一瞬的恍惚,仿佛他又回到了孙宅那段宁静祥和的时光。
他定了定心神,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珊瑚佩拿出来递给孙尚香。
“这是……”孙尚香眯着眼睛想辨认上面的花纹,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大哥也给她送过珊瑚做的首饰。
“你成婚我们也没送你礼物,这就算我们的一点心意了。”周瑜按下她推拒的手,“收好。”
孙尚香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就像是多年前的某日,绿云突然跟她说要离开时,一样的沉默。
“我知道了。”孙尚香收好珊瑚佩,她已不再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学会接受当下的现实远比追究往事更重要。
周瑜此番的任务完成,起身便要离开,孙尚香苦笑道:“来都来了,连茶都不喝一杯吗?”
“不了。”周瑜轻声道:“你今日便当作没见过我。”
他本可以悄无声息地放下珊瑚佩,可当他看见孙尚香要摔倒时还是无法视而不见。
“你过得幸福,你大哥也会感到高兴。”他拍了拍孙尚香的头,似乎在他眼中,她还是那个活泼烂漫的少女,“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周瑜变成一只小雀,飞上枝头,飞过院墙,消失在天际。
孙尚香抬头凝望着他远去的方向许久,直到听见重孙女的声音。
“祖奶奶,你怎么哭了呀?”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重孙女乖巧地给她擦拭泪水,孙尚香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祖奶奶被阳光晃了眼睛。”
她又变回了那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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