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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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从镜中向外望去，屋内空无一人。他化作一道流光跨出镜子，环顾四周，此处是间普通的民宅，他所在的正是女主人的梳妆台。从房间内厚厚的灰尘不难看出，屋主早已离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普通百姓弃屋逃离？周瑜心中越发沉重，他顾不上其他，以最快速度赶赴孙策的位置。

民房离战场仍有不远的距离，一路上看到的尽是挎着包袱步伐匆匆的百姓，周瑜拧着眉，胸口的印记随着距离的靠近，变得如火灼般滚烫。

接近城关后才看见一些身披软甲的士兵在收拾粮草。

一个城池，怎么会只有这么点士兵？

周瑜循着印记的指引来到一个营帐前，门口甚至无一人把守，他知道孙策就在里面，却无法向他解释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近乡情怯般犹豫着掀开了帐帘。

昏暗的营帐里放着一张老旧的木床，床上的人听见了脚步声，轻咳两声，警惕道：“是谁？”声音仿佛掺了石子般干涩沙哑。

周瑜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与分别那日相比，孙策完全变了个模样，周身伤痕累累，胸前缠着染血的绷带，双眼不见丝毫的神采。

他看不见了。

周瑜走上前，颤抖着手触碰孙策的眼睛，孙策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了周瑜的手，随即意识到什么，试探道：“公瑾？”

“是我，是我……”周瑜眼中落下无声的泪水，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攥紧了，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哽咽。

他暗中将灵力输入孙策体内，探查的结果更是令他难以接受。

肺腑皆伤，心脉俱损。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给你的护身符呢？”戴着护身符怎么会伤得这样重？

孙策笑了，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焦黑的破破烂烂的护身符，“对不起啊，你特意给我做的，却被我弄坏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必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治好你。”

周瑜试图用灵力护住孙策的心脉，却徒劳无功，输送进去的灵力马上就会溃散着溢出体外。

孙策微微摇了摇头：“公瑾，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已是强弩之末，你修行不易，不必浪费精力在我身上。”

“……伯符，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在对我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你并非人族吧。”

他睁大眼睛转向声音发出的方位，空洞的瞳孔倒映出此刻周瑜罕见的慌张神色。

“你的声音在颤抖……好可惜，看不见你的表情。”孙策感叹道：“你不必紧张，我并无怪罪你的意思，我晓得你从无害人之心。只是事已至此，继续互相欺骗也无益处，实话实说反倒落个痛快。”

周瑜的唇张了又闭，数次后终于开口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初遇之时，我便在想，这般好看的模样，必定是什么山精野怪，哈哈，开个玩笑。先前不过是猜测，直到你带来绿云和秋秋……世上不存在那般逼真的易容术。”

孙策抬手缓缓触及周瑜的面庞，指尖一寸寸划过，似在描摹，又似在确认。

被湿润的瞬间，手指猛地缩了回去，却又立刻原路返回，轻柔地拭去水痕。

“公瑾啊，我真是一个自私的人。若我说让你忘了我，显得我虚伪，但见你难过，这痛楚更甚我身上受过的伤。”兴许是话说得多了，孙策撑起身子，捂着嘴咳了咳，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

“你先歇会，别说话。”

周瑜连忙扶着孙策的肩膀，让他躺下。他拿出一面小巧的铜镜——这是他与镜灵沟通的媒介。

在当下，他只能寄希望于它，盼望着一个拯救孙策的方法，哪怕是牺牲他自己。

然而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这边的孙策缓了缓，不听劝阻，抱怨道：“公瑾，我的剑断了。”

他指了指从不离身的佩剑，轻声道：“把它交给仲谋吧，它是孙家代代相传的名剑，只有锦州的工匠才能修好它。”

“……好。”

孙策满足地笑了笑，他的嘴唇干燥又苍白，笑容却依旧温暖。

“靠近些，让我抱抱你，好吗？”

周瑜便凑近孙策，抬起双臂，让俩人的身躯贴合在一处。尽管这动作牵扯到他肩背部的伤口，

“公瑾。”

“我在。”

“公瑾。”

“嗯。”

“公瑾。”孙策似有些疲倦，他闭上眼睛，轻轻地把头贴近周瑜，“你来了，明日定会是个好天气。”

周瑜安静地搂着孙策，感受着他的呼吸慢慢变得细微，最终完全消失，温热的身躯逐渐变得冰冷而僵硬。

一道细微的光芒钻进胸口的印记，那里便停止躁动，蜷缩着沉入灵府。

清晨的阳光落下，却驱散不去内心的阴霾。

他抱着孙策的身体，看向铜镜中沉默的镜灵，第一次向它下达命令。

“带我们去锦州。”

那里是孙策的故乡。

孙权从未想过，与自己的兄长久别重逢，竟已是天人两隔。

一个神秘人物带着孙策的尸身，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他第一次见识这种怪力乱神的伎俩，不免心生疑窦，警惕地持剑质问：“我不曾听闻兄长遇害，你是何方妖孽？休想用妖术欺骗于我！”

周瑜并不打算费功夫解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的身躯，旁若无人地给孙策整理仪容，目光中流露出的眷恋令孙权心惊。

“我是谁并不重要，此物是你兄长托我转交给你的。”周瑜将孙策的佩剑交给孙权，并不提及自己的身份，平淡道：“他的仇我会替他报，以后的路怎么走，你自己说了算。”

说完便要离开，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完成。

“等等！”孙权拦住他，“你算什么东西，我孙家的仇，轮得到你管？”

周瑜瞥了他一眼，并不想跟他计较。

但见孙权态度坚决，似乎非要得到一个答案才肯罢休。

“非说不可的话……我是伯符的未亡人。”

愣住的孙权呆呆地站在原地。

等他反应过来想拦下周瑜时，周瑜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在孙策的信中反复被提及的那人……原来是他，是只妖。

而周瑜这边，再次通过镜中穿梭，却是来到了皇城。

帝皇寝宫的铜镜散发出幽幽的光芒，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周瑜面无表情地踏入寝宫，丹楹刻桷的殿内却充斥着决疣溃痈般的腐朽气味。

尽管为了遮掩，香炉中的香已浓厚得令人恶心，但周瑜还是辨认出那味道正是源自寝殿深处的帝皇身上。

周瑜随手一挥，一柄剑便出现在他的手中，与先前孙策的那一把一模一样。

在龙榻上酣眠帝皇显然毫无防备，周瑜一剑挥下——

竟然被弹开了。

帝皇突然睁开眼睛，看见身旁站着个陌生人，手中还握着一把宝剑，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

周瑜分了分神，竟让帝皇钻了空子从榻上滚下去

“你是谁？！来人！来人！有刺客！护驾！”

他边呼喊着边向寝殿外奔逃去，值守的侍卫鱼贯而入，瞬间就被无形的音波击晕，唯有帝皇周身似有层紫色屏障，毫发无损。

人间帝皇有真龙紫气护身，普通术法竟然无法影响他。

普通的不行……那这样呢？

周瑜的身后浮现尾羽，他随手握住一根，握拳咬牙，将它硬生生地拔下来！

剧痛贯穿全身，周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面庞短暂地浮现羽毛，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无法保持人形。

镜灵忽然冒出来：“失去尾羽，你就不能度劫了。”

周瑜点穴封经，压制住疼痛，拭去唇角溢出的鲜血，眼中是无与伦比的坚定。

“不度劫又怎样？你费尽心思难道是为了再度一次劫吗？还是说，你害怕再一次失败？”

“……”镜灵沉默。

周瑜并不在意镜灵是否回答，他跃上房檐，幻化出长弓，将染血的尾羽搭在弦上，脑海中浮现孙策手把手教他如何持弓上弦。

“搭箭，开弦，瞄准。”

帝皇逃离的身影与猎物重叠，周瑜眯起眼，将箭尖对准目标。

“就是现在，松弦。”

尾羽尖端闪烁着暗沉的红光射向帝皇，青鸾与凤凰同源，尾羽又凝聚了数百年的修为。

这一箭，破开了帝皇的护身紫气，射穿了他的胸膛。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那一截被自己鲜血染红的，柔软却又尖锐的，湿漉漉的羽毛，睁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息。

堂堂人间帝皇，就此殒命。

大殿内乱成一团，宫女内侍们尖叫着乱窜，周瑜并不打算对他们出手，冷漠地看着他们四散而逃。

他的发梢末端染上不祥的暗红色，这代表着他触犯了妖族禁令，修真者可随意处置他。

周瑜落到帝皇的尸身面前，垂眸看着地上蔓延开的鲜血。

尾羽化成的利箭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逐渐化成粉尘消散在空中。

万人之上，九五之尊。

舍不得自己的权势地位，故而求仙问道，想要千秋万岁。

可真正一命归阴的时候，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呢？

忽然他头微微一侧，身形疾退数尺，原本站的那处落下一道惊雷，将琉璃地砖击得焦黑。

“呵。”周瑜嗤笑道：“这么急着杀我，连你主子的尸身都不在乎了？”

来人是帝皇身边的章道人，他一摆拂尘，贪婪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周瑜。

“大胆妖孽，竟敢谋害陛下，老夫定要将你挫骨扬灰，以慰陛下在天之灵！”

青鸾鸟之珍贵，修仙界众人皆知，竟然能让他碰到。有了它作为踏脚石，可谓是一步登天。

相比之下，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间帝皇又有什么用。

周瑜当然看得出他的心思，扬起一个嘲讽的笑。

这章道人修为虽然平平，却十分擅长使用阴诡伎俩，靠着这手段混成帝皇的心腹，还暗中残害了不少小妖。

周瑜轻盈地躲闪着他的攻击，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令章道人恼羞成怒，他冷哼一声，掏出自己珍藏许久的法宝。

“妖孽！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十杀灭妖阵！”

他甩出几十道符箓，化成一张逐渐缩小的网，将周瑜围困其中，每道符箓上都蕴含着五雷之意，若是全力开启阵法，里面的一切必定会灰飞烟灭。

章道人看着在阵法中挣扎的身影，得意洋洋道：“如何？还从未有妖物能从此阵中逃脱，现在求饶，老夫还能留你个全尸。”

他自然是舍不得宝贵的材料，但他也不介意给不听话的猎物一点苦吃。

“哦？是吗？”

章道人身后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他脊背发寒的瞬间被风刃割断手筋脚筋，痛得他握不住拂尘，再看阵法内的，却是面铜镜显现的虚影！

“你，你敢杀我？”章道人咬牙，色厉内荏，“我可是四大宗之一，轶天宗的弟子！我的命灯要是灭了，宗门必定会替我报仇！”

“你的仇有人报，那些枉死小妖的命又由谁来偿？”

周瑜冰冷的眼神中夹杂着恨意，脑海中闪过孙策收下护身符时的开心模样。

贴身携带的护身符，怎么会变得焦黑？除非它是替主人，抵挡了雷击。

他扼住章道人的咽喉，缩紧手掌的同时听到他喉间传来不堪重负的咔吱声，心中涌上一股快意。

感受着章道人的挣扎逐渐变弱，最终消失，周瑜松开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白皙，干净。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周瑜靠在墙边，神色疲惫。方才他刻意引章道人露出破绽，实际上他并没有表现出的那般轻松。

镜灵从镜中浮现，被作为诱敌的工具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看着周瑜发梢的红色向上蔓延，问道：“你还要再杀多少人？”

妖族杀人入魔后会理性全失，若到那天，不用修真者出手，自会有天罚。

“最后一个。人族，修真者，还差妖族……也就是，我自己。”

周瑜回头看向镜灵惊诧的表情，轻笑道：“你紧张什么？我与你没有从属关系，为何在意我的生死？还是说，这方天地，是以我和孙策为基础建立的，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也会崩塌。”

“……”镜灵沉默不语。

“这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你来亲自回答我吧。”周瑜似是透过镜灵，望向另一个存在。

天地似乎寂静了一瞬。

镜灵的声音毫无波澜：“你是何时发现的？”

“整个世界似乎围绕着我们，不重要的角色就算记得名字也想不起他的面容，更何况你似乎早就预料了他的结局，表现得过于从容。”周瑜缓缓道：“我一直在思考，你带我来到这里的意义，究竟是为了改变历史，还是为了圆满你的执念。”

“你想颠覆他的命运和结局，但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尝试，你从未成功过，所以你才会如此平静地接受失败。”

“扭转时空想必并不简单，以你的性格必然不会冒进，因此现在的世界只不过是你探求的一种可能性，并不是真实的空间。”

“我猜得对吗？周、瑜。”

时间暂停了，一股玄妙的气息笼罩了周瑜。

再抬眼望去，“镜灵”已经换了个模样，双眸金灿，手中的星盘上二十八宿流转，星辰的轨迹交织出无数的线条。

「周瑜」轻叹道：“你的聪明才智超乎我的预计。你猜得不错，你所在的世界，乃我用星盘推演而出的一种未来。”

“……果然。”周瑜的猜测被落实，他突然感到十分无力，自己的一切努力，在虚假的前提下，都变得毫无意义。

“所有的事物都在你的掌控下，连我和孙策的相爱，也是你精心的设计吗？”

周瑜陷入了迷惘。

自己对孙策的情感，究竟是出于自己的内心，还是在这具身躯的影响下产生的错觉。

他分不清。

“并非如此。”「周瑜」正色道：“你非星盘上的星子，我并未干涉你们。”

他捻起一缕身旁闪烁着星光的线，这些线都来自于不同的星辰，每根线条都代表着一条轨迹。

“度劫之后，我获得了掌控星宿之力，通过星盘可推演未来。如你所猜测，我想要改变孙策的命运，就必须转动命晷。即便我使用凤凰的涅槃之力，机会也只有一次。然而当我无论怎么尝试，却发现结局仍只有一个——周瑜度劫，孙策身死。我原本打算放弃，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时我发现一颗刚刚诞生的星子还未被纳入星盘。星盘上的星子受天地规则之力束缚，但它不同，游离于星盘外，”

他轻轻点了点那颗星子，一些熟悉的过往在周瑜的面前闪现。

“你是这唯一的变数，一切皆是你的抉择”

“……既然如此，那为何结局还是不曾更改？”周瑜的心中升起怒火，“我们究竟算什么？棋子还是玩物。”

“不，结局已经更改了。”「周瑜」意味深长道：“天道并未认可你度过无相劫。”

周瑜皱眉问道：“无相劫究竟是什么？”

“无相无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之所以称之为无相劫，是随度劫者而变化，并无固定的模样。与其说是考验，不如说是法则。”

「周瑜」“它会窃取你的执念……无论是权势、金钱、‎‍‎色‎‌‎‌‍欲‎‌‌‍，或者是人。仙界秩序，非无欲无求者不可掌控。”

一番话落地，连气氛都凝滞了许多。

周瑜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然而他仍有疑惑需要确认：“度厄镜吸收了你的七情六欲，所以你才能找回感情？你的执念是孙策？”

摇摇头，「周瑜」走到他面前。

两具一模一样的躯壳，却承载着截然不同的灵魂。

“我十分羡慕你。”「周瑜」金色的双眸充满着神圣感，温和地凝视着对方。“若我能如你这般勇敢，或许会是另一个结局……但，抱歉，我的执念并非他。”

说罢，他推开周瑜，星盘上的星宿晦暗不明，耳畔似乎响起低沉的雷鸣。

“此地非你可久留之处，你该回去了。”他点点周瑜的胸口，平静道：“你只需相信自己的心，它会引导你。”

周瑜还有话没说完：“等等！”

然而只是眨眼的工夫，周身的场景就换了个模样。

尽管如今变得荒凉萧条，但这再熟悉不过的院子分明是孙宅！

若不是身上的疼痛时刻提醒着周瑜，他几乎以为自己穿梭时空，回到了过去。

袖中的铜镜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周瑜捡起来，看见镜子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已毫无光泽。

“镜灵”自然也不在了。

他走到廊下抚摸着门扉上的纹路，推开了房门。

空无一人。

“我究竟在期待什么……”周瑜喃喃自语，“他分明已经不在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的心又忽然提起。

“哥哥？”

他猛地回头望去，尽管那张面孔他从未见过，但他还是凭声音认出来了：“秋秋？！”

“是我！！”少年猛地扑过来抱住周瑜，正巧碰到伤处，他闷哼一声，秋秋立即松开他，瞪大了双眼，“哥哥，你受伤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周瑜安抚地轻轻拍了拍秋秋的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秋低下头：“哥哥之前嘱咐我保护好孙策哥哥，我没有做到，我拦不住他。他离开京城之后，有好多穿着铁甲的凡人包围了这里，我用障眼法偷偷地把吴伯他们都送走了。对不起哥哥，我没有完成你交代给我的任务，我不是合格的……”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周瑜打断了秋秋的话，他将一根流光溢彩的羽毛塞到秋秋的手中，面不改色道：“哥哥要吩咐你最后一件事，带着我的信物去找绿云姐姐，跟她一起保护好孙尚香，永远不要回雀屏山。”

秋秋惊恐地看着那所谓的“信物”。

“哥哥……这是……你的尾羽……”

“嗯。”

他并不想解释太多，世界的真相他一人知道就足够了。

就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但生活在其中的人是真实的，他与孙策的回忆同样是真实的。

他不想丢掉。

秋秋似是十分纠结，犹犹豫豫道：“孙策哥哥，是已经……不在了吗？”

周瑜平静地点点头：“对。”

“哥哥，你不去寻他的转世吗？”

“不去了。”

前世缘，今生续？

周瑜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不过是等待孙策投胎而已，作为妖族，千百年不过弹指间。

但是……

“秋秋，你觉得，一个人转世轮回后，还是原本的他吗？”周瑜拿起他腰间挂着的珊瑚佩，抚摸着上面雕工拙劣的朱雀纹。

觉得前生的人今生不会有改变，不过是一种可笑的自欺欺人。

无人可以替代孙策，即便是来世的他。

“可是哥哥，你的身上，有孙策哥哥的残魂。”

周瑜猛地一惊：“你说什么？！”

秋秋指了指他的胸口，“我闻到了，在这里。”

周瑜看着那处位置，正是桃花印记所在。

难道是因为咒文的影响？

空中划过一道道流光，那是御剑飞行的修真者，他们如蝗虫般往京城汇聚而来，继续待在此处迟早要被发现。

“哥哥，你犯了禁，那些人应该都是冲你来的。”秋秋握住了周瑜的手：“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你决不能落入那些修真者手里，那些人……”他的声音颤抖起来，“那些人，都十分心狠手辣。我的爹娘，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是被他们给活生生地撕碎。”

周瑜面色冷凝，因为修真者与妖族的共处契约，使得修真者不可对普通妖族出手，只能抓捕违反了禁令的妖族。

此举虽说维护了表面的和平，但修真者修炼所需要的材料不可避免地减少了许多。血液、骨髓、毒液，甚至是内丹……因此有些修真者会刻意引诱妖族犯错，才有合理的借口剿灭他们，或是欺骗年幼的妖族为己用，想尽各种方法规避条约，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妖族们或是寻求大妖庇护，或是聚集在一处，于深山中避世而居。

雀屏山便是后者。

如果是全盛时的他，倒是有几分把握，但他伤得太重，修真者数量又太多，想必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但是秋秋可以，他修为低，不会引起修真者的注意。

“秋秋，你听我说，我们分头行动，你先到附近的镇子找个地方安顿好了等我，我们再一起去找绿云她们。”周瑜哄骗道：“你太弱了，我带着你不好跑。”

“你骗我，你想让我自己离开。”秋秋看穿了谎言，倔强道：“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孙策哥哥的残魂怎么办？没有那片残魂，他魂魄不全转世后会变得痴傻的。”

“……”周瑜叹了口气，“他已经死了，即使有片残魂在我这里又如何？既不能将他复生，也不能令他想起往事，更不能永远停留在此处缅怀他。听话，先走吧。”

他站稳了身子，忽地感到头晕目眩。

“对不起，哥哥。”

“秋秋，你……”

周瑜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秋秋悲伤的目光。

秋秋接住周瑜，轻柔地让他平躺下来。

哥哥，我会违抗并且偷袭你，你应该很意外吧，真的对不起。

不过我并不想伤害你，虽然我知道你不是原来的少主，但是你比他更温柔，我真的好喜欢你。

所以，我不能看着你被他们带走，让他们拔掉你的羽毛，卸下你的骨骼，变成他们修炼的工具。

我伪装你的样子，带着尾羽去引开他们，他们应该要好一阵子才会发现。

能够帮上你，我就已经满足了。

……

约莫三炷香后，周瑜睁开了眼睛，发现秋秋已经不见踪影，他身上染血的衣服也替换成了干净的白衫。

手边放着一个包袱和一张信纸，简单潦草地写了几句话。

“城内有间客栈的后院有口枯井，里面是一条暗道，顺着走就可以离开京城。

哥哥，你要活下去。

秋秋。”

周瑜攥紧了信纸，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然而此刻他别无选择，自怨自艾只会平白浪费秋秋为他争取的时间。

他披上包袱里的斗篷，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气息，踉跄着走出孙宅。

大部分修真者果然已经被引出了城外，但仍有小部分徘徊在城内。他们捉妖并不敢大张旗鼓，一是京城内势力混杂，有些人物他们得罪不起；二是皇城中若出现妖怪，势必会引起平民恐慌，所以他们只能带着探查的法器到处游荡。

周瑜不敢使用灵力，怕引起他们的注意，好在他对城内的巷道熟悉，趁着黄昏暗沉的天色，一路有惊无险地混进了客栈。

他对着昏暗的烛光枯坐一夜，心中已有决断。

天亮时，睡眼惺忪的小二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燃尽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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