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身不断魂,斩身不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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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上的是万摇山,下的是万剑冢,宁心徒问师父:何为魔?
“魔是被恶吞噬的人。”师父回答她。
“除魔为了求义吗?”宁心徒又问。
师父说;“除魔是求道。”
宁心徒压在尸山下,没到血海中,她鼻眼与颊眉遭洗涤,洗去她的纯粹,洗去她的锋利,将她傲骨留下的印记磨平,连碎末也一并洗去。她没有泪,又或许坠入这腥甜的海中被翻覆搅碎,窥不得半毫一分了。
万摇山与人间大约也是一样的,弟子半只脚踏入仙门,却仍然是人,门下追求道,却仍然抛尸于荒野无坟处。剑落了一地,折的断的,裂啊碎啊,宁心徒望天不见,无尽的红裹挟来绝望,道义之人终惨死,这世间果真恶于人心无限滋生,善于天地无尽消磨么?
贰
宁心徒背着满身的剑上山,一把剑承一位师姐弟的命,万摇山的人们尸骨无存,她从魔族战场一步一走回来,血脚印踏满了三万七千级台阶,又行到殿前埋下一千六百五十二把佩剑。
谁知道呢?三千年以后这里或许会被叫做万剑冢,像每一个故事里写得那样传奇。
三十年后宁心徒独身上西山又下江南,山外山上楼中楼,县老爷请她除邪祟,要她拔剑她不肯,那鞘是空的,她把剑留在了万摇山上的万剑冢。她学剑时心中想的是江湖,入了万摇山才知侠义是师姐打理的那片还不是万剑冢的百剑冢。裁红罗两段,系不住剑柄尽烂,山上每月圆一风起,师姐点香一柱,引纱伴夜飞,剑来时邀离人归,剑陨碎送归人去。
魔族战场散的不止肉身。师姐却总说万摇山闹鬼,红纱是鬼带走的,虎得宁心徒夜半不敢起身如厕,她太怕了,不怕死在战场的师叔祖姐兄,她怕的是魂魄一副惨状,流露着肺肠肚脏,张不开的嘴唇糊烂模糊叫师妹,大侠怎么能没最后的体面。
师姐站在剑冢前没回头,她问如果这是代价,大侠便不算大侠了么?
请也是、赶也是,宁心徒在衙门口踉跄,县老爷说没见过不用剑的仙人,衙役水火棍咚咚杀威风,轰人时便不用喊骂那几声“去、去!”,可惜三十年前剑意凛凛的宁心徒如今早没了威风,她不发一言直挺挺灰溜溜转身去,县老爷在身后官堂拍玩惊堂木,呸一句再啐一口与左右嘲怒:“世风日下,耍剑都不会的人也来充道士哄老爷我的金银了!”
叁
你跑吧,跑得快点,杀人的月追不上你,别回头看我的遗骸腐烂。
师姐留在万摇山,她是人,却变成了万剑冢千把万把剑的剑灵,她守在这里目送宁心徒离去,说话时言语中塞满了千百种离别,她的眼泪就像是云层碰撞后的雨水般自然而然的落下。
“万摇山没有鬼……”师姐的泪水灌溉了整片整片的月色,像上涨的潮水淹没整个万摇山的夜色。
“都是思怀作恶。”
肆
宁心徒从前不曾拜过什么,如今她站在香烟缭绕的庙中显出分外的愚钝来。沙弥看见这个踟蹰似局促的人,于是捧来用红线捆好的一打香,他走到她的面前询问:“施主要求些什么?”
“是求功名利禄,求身强体健,求平安顺遂,是求姻缘还是家宅?”
前面的香客已经点燃了香,合十双手念念叨叨,又恭恭敬敬磕响了三个头。那香的味道有些熟悉,宁心徒想起她的阿姊,她在万摇山很多年,剑磨钝又复打磨,山下也算沧海桑田的变化了,昔年在门前面容如瓷赶走她的阿姊,也死在太阳日复一日的升起了。
“我想供奉这个。”宁心徒拿出一只剑穗,万摇山千把万把剑的思念都封存在这里了,宁心徒在白日黑夜的云下雾中摩挲过,那无望绝望的感情,仿佛铿锵而碎的魂魄被她咽下割烂了喉咙。她拿出了全身的钱财,她不要安息,她来此只求——“若真有神明,可抚人间悲恸,可慰义正大道么?”宁心徒垂下头颅,深深一个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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