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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多病浪子轻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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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门欠我酒一杯

-----正文-----

有那么两次,李明思当真觉得人生像一场荒唐的大梦,第一次是薛与时叛出山门的那一天,第二次是在薛与时的墓碑前。

薛与时离开时是在傍晚,武林大会刚结束,众门派的晚宴还未开始。十年前,那一场武林大会由无极宗承揽,而薛与时出乎意料地败给了无极宗的首徒乔无忌。彼时,薛与时还是李明思的大师兄,逍遥派的首徒。薛与时年仅十七,一手老掌门亲传的“万化逍遥剑”令众多江湖前辈都不得不叹后生可畏。彼时,无极宗与逍遥派虽皆是江湖大宗,可无极宗本来略逊一筹,而薛与时武学之天才早已举世闻名,无极宗的胜利可谓是出人意料。李明思带着伤药与一盅清酒,前去无极宗的药房安慰负伤的薛与时。薛与时坐在草席上出神,摩挲着包扎严实的左腿。

“大师兄,师父让我看你来了。”

薛与时忽然低笑一声,一把将白日比武的佩剑摔在地上,长剑碎成两截。

“师兄,你的剑!”

薛与时喉咙里吟着低低的笑:“剑?哈哈……它已经是块废铁啦。从今往后,你也不必叫我师兄了。”在大庭广众之下,纵使李明思跪在无极宗山门前哀求,也没能拦住薛与时拂袖而去的步伐。

一切都完了。他们本来可以成为逍遥派的“双壁”——他和他那亲密无间的大师兄——可一切都完了。爱徒出走,老掌门抑郁成疾,驾鹤西去,逍遥派余下的长老们虽有资历,却没有老掌门的造诣与盛名,逍遥派元气大损。师父十年的教导,他们十年的朝夕与共,仅仅是因为薛与时忍不了那一丁点稀松平常的失败,现在都化为了那断剑的铁屑铁渣。这不是背叛,还能是什么呢?曾经满腔的憧憬与仰慕,全都化作了说不尽的不解与怨愤。如果说,老掌门最糊涂的决定是允诺薛与时继位掌门,那么老掌门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大抵是在临终之时,将陪伴自己一生的逍遥宝剑,连同逍遥派一起托付给了二徒弟李明思。

师父的教导,我李明思定要谨记在心。薛与时抛弃的山门,我李明思绝不抛在脑后。李明思只是年少薛与时两岁,可天资却毫不逊色,何况他还有那叛徒决计没有的一样天份——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他而今年仅二十五,平生只好钻研武艺,一年之内有三个月都闷在逍遥派的后山闭关,年年如此。江湖传言,这年轻掌门的“万化逍遥剑”已然可以企及老掌门不惑之年的功力,对这逍遥派的剑法还有不少自己独异的见解。神州大地谁不知道,逍遥派出了个百年难遇的奇才,一个忠于宗门的武痴李掌门呢?

李明思之“武”已然名满江湖,其“痴”更是为人津津乐道。人们说他的心肠是石头做的,骨头是铁水浇的,红尘世俗之事,一概不能扰动他分毫。

他不耐烦莺莺燕燕的地方,比起摇曳鲜艳的花灯,他还是更喜欢剑刃上剔透的银光。比起听一首弹词,他更乐意守在房里,擦拭师父留给他的逍遥宝剑。

可总有闲人不信他这尊不解风情的铁菩萨,比如金陵万花门的掌门——花门主。万花门医武双绝,尤以灵妙医术闻名江湖,花门主生性洒脱而略带几分狡黠,平生最爱寻欢作乐,与李明思因武结识。二人于武学上互为知音,因此李明思也能容忍花门主那截然不同的轻浮性子。李明思原本只是来万花门简单拜访,却被花门主拖到了金陵最为繁华的烟柳巷。

轻歌曼舞,醉柳摇红,武呆子只管饮酒,也懒得看花门主与那些称作“钱钱”、“圆圆”、“翠翠”的歌女调笑作乐。缠绵的琵琶乐句停了一下,阴差阳错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从丝竹歌舞的空隙里跳了出来。李明思砰地一声把酒杯砸在食案上。

花门主搂着受惊吓的歌女钱钱,跟随李明思冲向酒楼最顶上的雅座。李明思在金缕梅花的双扇门前听了片刻,不顾酒楼伙计的劝阻,“哗啦”一声把门推开。

瑞鹤宝莲屏风前,一个青年男子歪斜在榻上,随着悠扬的琴曲轻晃着脑袋,将一壶清酒倒进嘴里。花门主与他似是熟人,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这不是薛老板么!好久不见了,今日来看场子,怎地也不知会兄弟一声?”

花门主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李明思,终于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来:“这位便是薛老板,金陵一半的酒楼都是薛家的字号。李兄不会不认识吧?”

李明思认得那对凤眼。那醉醺醺的凤眼在李明思身上上下流转一番,惊喜道:“李师弟!?真是久别多年了!”

李明思震惊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醉眼朦胧,青丝散乱,衣冠不整。忽然,就像着了魔似的,李明思抽出宝剑朝那屏风砍去,屏风被一刀两断。一众歌女,包括薛与时皆惊得跳起。

薛与时惊魂未定,看了看那地上的屏风,咂嘴唏嘘道:“这屏风可值半个逍遥派呀!”他拿起没喝完的那壶酒,踉踉跄跄晃到李明思面前:“李掌门,兄弟之谊值千金,掌门陪我喝一杯酒,这小小屏风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可李明思的脸比黑铁还冷,饶是见多识广的花门主也不禁害怕事情要闹大了。“你我之间早无情义。”李明思牙缝里挤出几个冷硬的字来。

薛与时“哦”了一声,不知是疑惑还是默认:“不陪我喝酒啊?真可惜…..”他嘟囔着,晃着醉步又饮一口,笑眯眯地转身欲往榻上走。可忽然,凉风一吹,薛与时的身子如纸片一般摇晃,接着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喘。李明思没有多想便冲上前接住他,却发现臂弯里的触感干瘦得甚至有些硌人。薛与时面含微笑,掏出手绢,捂嘴咳了几下:“不要紧,倒春寒犯的老毛病”。

李明思这才发现薛与时骨肉单薄,唇色苍白,已然成了个病秧子了。

是夜,万花门园圃中的石桌旁,李明思阴沉沉地抱着一大壶酒猛灌不止,将花门主絮絮叨叨的感慨都化作耳旁风。

“不过是输了那乔无忌三招,不过是被姓乔的劈中了大腿……我们学武的时候……断胳膊断肋骨,何时有过一句怨言?!”李明思气得几乎要把后牙咬碎了。当年那无极宗的首徒乔无忌,在大败薛与时后声名鹊起,而今是无极宗的掌门,风光无限。胜败乃武林人之常事,哪个行走江湖的没吃过一两次败绩?可薛与时而今是什么下场?一个病恹恹的酒肆浪子!

“我若说那是当年武林大会留的病根,李兄定然不信的。” 花门主悠然笑着解释。

“那就是他自己造的孽!是他自己.......把自己作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李明思激动地一锤石桌,险些把花门主百年的老石桌砸个粉碎。好在李明思及时收了劲,只是砸得花门主轻轻“哦哟”一声。大抵是想到白日里已经劈了薛与时的屏风,再来砸花门主的桌子,即便是对个不通人情的武痴来讲也有些过分了。

“不过呢,他虽说退隐武林,现在生意如日中天,吃的琼浆液住的金窟窿,也好歹算有自己的一番建树了。”花门主还在这里火上浇油,李明思连酒都喝不下了,负气向万花门留客的院落走去,留下花门主在身后嘻嘻哈哈地追赶。

花门主好心想让这一对师兄弟重归与好,领着李明思又造访了几回薛与时金陵西郊的别苑,结果却总是不欢而散——虽然到头来“不欢”的只有李明思自己,薛与时依旧挂着那张满不在乎的笑脸。要么是花门主开始与薛与时弹铗饮酒,把李明思晾在一旁;要么是李明思半途就直出门去,头也不回地独自返回万花门。李明思每每闷闷不乐,可每当花门主拉着他去西郊别苑时,他总还是去了。

李明思只有一次与薛与时单独交谈。薛与时宅中有个正对荷花池的雅致水榭,酒喝光了,花门主娴熟地去酒窖提酒,让李明思和薛与时单独相处了一炷香的时候。薛与时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啧啧地夸赞茶叶的清香:“李掌门,喝茶呀!”

薛与时好像长了颗空心,似乎从来都不会注意到李明思压抑的不满。李明思终究没有忍住:“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薛与时好似一条没骨头的虫,依旧软绵绵地靠着坐榻。

“师父若见到你,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李明思冷冰冰地道,可薛与时不为所动,继续夸茶香。那神情中的漠然让李明思一腔热血炸上头脑:“你我父母早逝,师父含辛茹苦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是将你我真真正正地视为己出!他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可你呢?一走了之!师父临终前还念着你的名字……你知不知道他多盼望看到你当上掌门?你知不知道我——”

薛与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停下喝茶的动作。

李明思住了嘴,因为薛与时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又曾是多么诚挚地渴望大师兄能够当上掌门。

那是一个夏夜,他刚满十三,薛与时十五岁。师父把薛与时叫到房中,问他愿不愿意日后接管逍遥派。夜很深了,薛与时悄悄溜进年轻弟子们的通铺,将李明思从床上喊起来。他们坐在逍遥派大殿的屋脊上。薛与时摇了摇手里的一小盅酒,告诉了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李明思欣喜得成了个哑巴,呆愣地看着薛与时。那是李明思平生第一次喝酒,薛与时告诉他别喝多了,只能给他喝一点,要不吹了风容易着凉。

“日后我若真成了掌门,咱们定要喝光师父私藏的好酒。”薛与时这么对他说。李明思靠在薛与时的肩上睡了——可他其实是在装睡,他从来没有机会这么安安静静地靠在大师兄身上。薛与时把衣服解下给他披上,轻轻地用手揽着他的肩膀。李明思真正入睡时,做了一场从未有过的软人筋骨的梦。

即便是那懵懂的少年时,李明思也早就知道,自己对薛与时的情感绝非“敬仰”二字可以概括。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而今那懒散轻佻的一副病骨。花门主带着酒盏回来了,几乎是同时,薛与时高扬的笑声又在屋中响起。李明思再一次低头退了出去,形单影只地回了万花门。既然任何质问都不能触动薛与时的心,那么他发誓再也不去质问了。薛老板就是薛老板,不是记忆中的薛与时,不是大师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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