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原来如此。
-----正文-----
意识逐渐沉了下去。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进了水,越来越沉,一点点消失在未知的汪洋海洋中,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失。
但雷蒙培尔钦并不觉得恐惧,他知道因取玻斯不会伤害自己。
只是,下意识地,他想要去碰手上带着的手套,直到隐约感觉到肌肤,他才想起来现在自己并没有戴。
于是他突然想念起因取玻斯手指的温度。
仔细想来,因为因取玻斯忙着举报的事,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见因取玻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蒙培尔钦眼前的世界终于逐渐显现。这个场景既熟悉又陌生,是雷蒙培尔钦以前的家,然而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家要更加凌乱更面目可憎一些,至少梦里的是这样。看来因取玻斯重塑过。
……雷蒙培尔钦大概猜得出因取玻斯为何要道歉了。
果然,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熟悉的一幕就再次浮现。
「……別钦,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
说完这句话,梦里的世界就完全停滞了。
“很普通。”
梦又开始流动,印象中自己对父亲怪异的神态提出了疑惑,只是这个梦境掐去了他的反应。而且他的话无法传达个欸梦里的魔,也无法改变梦的走向,一切都自顾自地推进了下去,像是故事书现实化一样。
「不要转移话题,別钦。……告诉我你的答案。」
「哪里奇怪?」
「……我没有画到一半。」
“……”我知道。
嗯?梦又停了。
……对了,要说出来。
“我知道。”
「——闭嘴!!」
魔的语言很激烈,然而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时的德文本该变得相当恐怖,声音大得能刺破耳膜,但现在的德文更像是一个机器,连声音有些失真好像蒙了一层布。
这都是因取玻斯做的处理吗?好像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一样,尽可能地保持和谐,过滤过激的部分……不,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是某种很稀有的需要用心对待的东西。
明明重新面对这个当年无比畏惧的画面,可此时此刻,雷蒙培尔钦心中只有一阵涌动的暖意。他不由得捂住了胸口,不想这个舒适的感觉散去,不想放走。
「别培尔钦。」
「你有时候真的很残酷。」
“或许是这样没有错。”
如今的雷蒙培尔钦能够明白当年自己的无心之言有多么尖锐了。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我居然以为你能理解我……我真的太蠢了,太蠢了……」
「我明明是这么地相信你!明明就连他反对我都要养你!」
「可是我错了。」
「你其实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
画面定格在德文崩溃的笑上。
雷蒙培尔钦没有立刻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端详,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想要这么做。
是的,当年德文的确选中了他,选中了好几次都没魔要的他。这应该不是谎言。
“可是你真的看中了我吗。”
“你看中的到底是我,还是夸赞了你的画的我?”
或许二者皆有吧。
突然有什么黑色的东西遮住了雷蒙培尔钦的视线,那黑色越来越大,最终完全盖在雷蒙培尔钦的眼前。
触感很熟悉。
是因取玻斯的手。
因取玻斯短暂轻柔地捂住了他的眼睛,再次移开时,眼前已经换成下一个场景了。
「……
自我表达的过程需要相当程度上的沉淀,这样才能把心里的那些想法化作具体的画面呈现在纸上。然而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我也无法创作出这样的作品来,为了更好地表达我想传达的东西,我会在脑海里一点点剔除不必要的部分,直到去无可去……」
德文站在台上演讲着,仪表堂堂自信大方。
印象中德文当时说的话像天书一样,完全无法理解,充满了晦涩难懂的话语,但……原来只是这么普通的套话而已吗?
什么啊,原来他也没有比我理解多多少吗?
雷蒙培尔钦沉默地抬头看着那只男魔。是德文教会了他画画,包括了所有最基本的技巧和理解,所以那时德文在他心中一直亦师亦父,有非同一般的权威。
当时的自己像现在这样抬头仰望时在想什么?
他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很混乱。
而现在雷蒙培尔钦竟然奇异地平静。
「这时候我就能像是呼吸一样自然地画出我想要的东西,不需要过多地考虑,因为我仿佛已经和画融为了一体。」
“说谎。”
画面依旧停滞着,雷蒙培尔钦愣了愣,他不是已经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吗?难道还有别的吗?
“我……”
“……”
他还想说什么?对德文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年以区区五十幅画断绝关系后,他明明已经觉得完全没有沟通的必要了啊……
难道是德文以外的魔?可这里除了德文还有谁?
在场的其他魔吗?但他并不在意那些陌生魔,除非他们说了一些让自己无法不在意的话……
……已经没有谁了啊?
雷蒙培尔钦环顾四周,终于在看到展示的画时感觉到了心脏像是被戳了一下,随即跳动的速度稍微变快。
画……我想对画说什么吗?
并不是。就算去想要对画说什么,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
画、画……和画有关的……
对了,说起来——
“——这是我的画吧。”
……嗯?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那完全就是一句无意识的嘟囔,纯粹的自言自语。
是说……那幅画是我的吗?
然而说出了这句话后梦依旧停滞着,看来自己还想要说些什么。继续往这个方向想的话……
“那些画都是我的。”
“我并没有剔除不必要的部分,因为对于我来说全部都是难得产生的东西。不画下来就消失了,很浪费。”啊……好顺畅。
怎么回事,话语自然而然地流了出去。
“我也从来没有未经考虑地画过。……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考虑什么,但我仔细想过哪些适合哪些不适合。”
“什么都不想怎么可能能画出画来。”
因取玻斯的手再度从看不见的地方伸了过来,这次捂的时间长了一些。
但雷蒙培尔钦已经隐约明白因取玻斯到底想要做什么了,他不需要刻意出示什么证据,只需要复现出以前的场景,让自己置身其中梳理思绪,自己就会给自己出示证据。
或许是因为在梦中,身体完全放松,感觉不到肌肉紧绷带来的阻力,雷蒙培尔钦觉得自己更容易说出自己的想法了。仅仅只是意念稍微动了一下而已,话语就会一下子从喉咙里跑出去。
因取玻斯撤出手,这次是雷蒙培尔钦自己站在台上了,魔少了很多——其实雷蒙培尔钦记得魔应该更多一些,不过或许只是他的回忆夸大了而已。因取玻斯复现这些场景不可能只靠他的梦,一定实地考察过,报纸上也刊载了因取玻斯查出的当年有多少魔在场,并没有雷蒙培尔钦记忆力的这么多。
……因取玻斯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准备呢?雷蒙培尔钦再一次提出了这个疑问。
当然是不会有魔回答的。
梦境还在继续:「这是你画的吗?和德文大师的也太像了。」
“不,风格并不像。”雷蒙培尔钦望着眼前的魔说,“而是一模一样。因为都是我画的。”
「什么啊,果然不是你的画吧!」
“是我的。”
喉咙有些不舒服,脸上有些绷紧了。
……是厌恶吗?大概是。
我在讨厌什么?
我不在意他们的评价,应该不在意才对。我在意的只是我无法回应他们的评价,由此我开始怀疑自己。而我现在能回应了。
但胸口还是堵着的,还有什么没有放出去。
还想说些什么。
就在雷蒙培尔钦心思流转的时候,因取玻斯突兀的咳嗽突然传了过来。这个声音和梦里所有的声音都不一样,是从脑子里响起的。
“怎么了?”
因取玻斯不回答,雷蒙培尔钦找不到他在哪。那个咳嗽听起来不太对劲,似乎比平时虚弱。
“你怎么了?”
“……”
莫非这种梦其实需要消耗许多力量吗?毕竟要读取潜意识的想法,而且构筑的场景也很真实,还要控制暂停和流动……
“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以后就别做了。
“……”
“我已经有些理解你的说法了。”
“……这个梦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下来。”因取玻斯这次听起来很正常,但到最后语尾还是透露出了些许疲意。
“撒谎。”
“……”
“不用在意我的事,之后——”
“我就是在意!……每次看到你画画时痛苦的样子,我就很难受。现在知道了原因,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我知道。我……很感激,但是……”
“我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奏效,可我不想再看着你痛苦的样子什么都做不到了。”因取玻斯的声音低了下去,“梦里的你一直在落泪,我讨厌那样的梦……”
“我不会。”
“我就是看到了。你的梦一直在哭,你的手也在哭。”
“……不管那个了。”因取玻斯的声音果然比平时要虚弱,雷蒙培尔钦再次催促,“你先停下。”
“不。”
“……因取玻斯。”
雷蒙培尔钦的声音不太平稳了,然而因取玻斯不再开口。显然他坚持要一口气梳理到底。
梦境继续了下去,那些魔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算模仿前辈也不能这么赤裸啊!一点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雷蒙培尔钦不由得焦躁起来,再拖下去因取玻斯不知道会不会出事,这些魔还这么啰嗦,甚至梦境居然还在停滞。
想说的话、这种情况下想说的话,和外部因素无关仅仅只是这种时候想说的……快点想出来、快点……
“我没有模仿,只是画出自己想画的。”太吵了,就不能安静点吗。
「模仿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不承认才是最可耻的。」
“那不是德文的画。”就不能滚出我的脑袋滚出我的耳朵吗,吵死了。
「照着抄都抄不好!」
可恶……又停住了。我想说什么?我明明不在意这些魔对我的画的评价,只是因为无法回应而茫然而已。现在已经能回应了,可依旧感觉到的类似于讨厌的反应到底是什么?
这个感觉很熟悉,很多年前也有。
“德文画不出那种画。”不对,不是这句。
“我不喜欢你们说的话。”好像对了,但不够彻底。
“我讨厌你们的言论。”就是这个。
会是什么?我“讨厌”的是什么?他们的言论意味着什么?
快点想出来。我知道的。我一定知道的。在所谓的潜意识里。在脑子里。在梦里。只要挖出来就好。要立刻从脑子里挖出来。
是什么?是什么?
不行……想不明白。
必须想明白。听到哪个字哪个词后反应最大?是——
“‘大师’两个字很讨厌。”
……就是这个。
“我不想听到。”
“我不觉得他是大师。”
“那种对着别的魔的画胡说八道的家伙,不配称为画师。”
我不喜欢他在画上签的名,会破坏画面。
我不喜欢他用莫名其妙完全听不懂的话解释我的画。
我不喜欢他用我的画争取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不喜欢那些魔在他荒谬的解释的基础上去理解那些画——
“我不喜欢他用这么随便这么恶心的态度面对我的画。”
……啊,原来如此。
那个时候胸口感觉到是害怕和厌恶……至少定义上符合。
“因为即使是我也能从画中感受到什么。”
如果是脑袋空空的无法理解感情的我能明白的东西,他也应该能明白。我都画进去了。
“但是他不明白。”
“他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我的画。”
甚至还要用五十幅画断绝关系。
所以我明白了,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只魔了。
我害怕的是自己的父亲变成那样恶心的魔,害怕自己以前所认识到的都是假的,害怕自己的判断其实不可靠无法相信,害怕自己绘画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自己一直做的事只是机械的习惯;我他厌恶的则是自己所信赖的尊敬的魔玷污画作,厌恶明明理论上比自己一个新手要更有经验却不认真评价画作而是在意那些莫名其妙和画画无关的东西的专业魔士。
一旦想到自己是为了让德文玷污画作而创作的,为了帮助那个两面三刀的魔创作的,为了维护那个虚伪的家创作的,就一点都不想画下去了。
但我还要画,因为我被带到那个一度给过温暖的地方、我理解为的想法乃至自己让父亲高兴起来解决矛盾都是用的画。所以继续画下去,只要画下去就好。我想这么相信。我只能这么相信。因为如果不这么相信,之前的一切包括我的世界都会崩塌,而我无力重建。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所有东西都化作片片飞羽,随着一阵风飞走,又像是花瓣雨落下掉到地面上泛起阵阵波纹,颜色逐渐褪去,归于黑暗。
最终就连黑暗也一齐消融,如同糖化在水里一样,是甜甜的轻软的。
梦境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