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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谦愿意承认他是有些喜欢王杰希的,就是那种喜欢,人生第一次,非常干净又简单的喜欢。
不过这话放出去在王杰希当年的小圈子里估计没几个人相信。
王杰希不少朋友都知道他有个大他一届脾气不佳的医科室友,就像方士谦的朋友知道他有个每天冷着张脸自命不凡的学弟一样。代表着现代科学与人文艺术之间难以跨越的理解鸿沟。
方士谦在最开始和王杰希相处时也有这种偏见。王杰希看起来就是那种不知人间烟火的样子,有钱、文艺、脚不沾地,学着不事生产的学科,眼光和思维都飘在空中。
方士谦在发现自己租了卧室纯粹是主人家觉得“学习期间应该保持和人合租体会集体生活”时颇为鬼冒火,加上王杰希吃穿用度讲究,生活支出也大多不需要方士谦AA,导致方士谦最开始经常略带讽刺地叫他王公子。
等方士谦发现这位公子哥其实是很实诚一个好孩子时,那种说话呛三分的习惯已经养成,而且王杰希似乎也在他面前放飞了天性,怼天怼地的样子也不比他弱到哪里去。旁人困惑他们怎么互相忍耐了那么多年,两人私下相处却早就没了火药味,即使嘴里互相喷垃圾话不停,手里华人超市买的回忆童年款旺旺碎碎冰也会自然而然地分对方一半。
当然方士谦对王杰希其他的朋友仍然延续着偏见,不怎么爱屋及乌和他们一起玩。这种状态被王杰希的“好学弟”喻文州描述为“隐晦的敌意”。
看,他就是不喜欢这些用手术刀一样的思维分析人际与情感的人,他们看得太清楚太明白,会让方士谦觉得自己的心思无处遁形。
所以王杰希也是一样清楚的,他明白。
方士谦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他和王杰希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王杰希看的书做的研究思考和谈论的话题,他是真的不懂。而他所钻研与追求的事,讲给王杰希听也太复杂。他和王杰希的交流大多都在日常生活吃喝玩乐,以及抱怨一些每个读phd的人都会抱怨的事。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方士谦偶尔看到王杰希和其他人把酒欢言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撞在一面无形的幕墙上,不知如何靠近。
而至于王杰希迟疑的是不是同一个问题,方士谦就不知道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思考自己的室友,思考也思考不明白,毕竟王杰希的日常就是思考,赢在起跑线上,他怎么可能追得上。
方士谦离开柏林的那天王杰希开车送他和他的两个大行李箱去机场。
办完托运时间就不多了,方士谦只得匆匆在安检前故作潇洒地张开双臂,王杰希也笑着抱了上来,但环紧手臂时方士谦知道自己眼眶红了,他是真舍不得。
王杰希的心也跳得很快,方士谦那时想,是因为我。
朋友不会在安检口拥抱那么长时间,也不会脸贴那么近,近到方士谦最后在心中读秒,王杰希的气息埋在他侧颈,一呼一吸间,让他不知道读到哪个数时自己的防御就会像定时炸弹爆炸一样土崩瓦解。
但那个瞬间最后也没有到来,王杰希还是慢慢放开了他,盯着他的眼睛说“祝学长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个p,那明明应该是“我喜欢你”的语气,方士谦后来每每想到都对此非常意难平。
狗逼年下,不解风情。
方士谦从遥远又清晰的梦里醒来,飞机起飞的瞬间他的心脏好像也跟着留下了,那种空洞感前所未有的真实。
他很是不爽地睁眼,被B市清晨的阳光射了一脸时还是懵逼的。
然后方士谦的意识反应过来自己人在哪里是什么处境后,真是好一通大悲大喜,心情更tm复杂了。
王杰希还没有醒。
能睡是福气,方士谦呆呆望着他。王杰希睡眠质量一流他是知道的,那双大小眼一合就大有“只要我不醒来,世界就不存在”的架势,而且相比普通睡神们起不来床的联合症状,王杰希还兼有闹钟一响就睁开大小眼精神抖擞“hello world”的独特优势。
方士谦对着镜子收拾自己,满心都是说陪护也没干啥反而整得看起来有点憔悴是不是会显老之类的嘀咕。收拾好了之后把陪护床仔细收了起来,再呼叫护工和联系科室护士,要说全程动静也不小可王杰希一直都保持在待机状态,没有什么反应。
科室护士拿着拆取绷带和清理伤口换药的处置盘到了病房门口,没有深究为什么本来九点上门诊的方主任七点半就在病人病房守着还拿走了自己的盘子,只在被知会不需要她了后,一溜小跑原路返回。
方士谦穿好白大褂站在王杰希床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万一王杰希一会儿看起来特别惨不要吐槽要安慰他,还要提醒他看到自己别太感动掉眼泪可要影响刀口愈合。
“醒了醒了。”他最后鼓起勇气拍了拍王杰希在被子下的肩膀。
两只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标志主人已成功开机。
“早上好。”王杰希说,“我昨晚睡得很好。”
“看出来了。”方士谦答应着。
“前几天都有点失眠。”王杰希说。
“止疼药没给够吧。”方士谦含糊,非常直男地避开了话题。
“要拆纱布了吗?”王杰希问,“你亲自弄啊?”
“嗯……你这鼻青脸肿的样子肯定不想多一个人看到,我可是为你好啊王杰希。”方士谦说。
王杰希笑了起来。
“好了,坐起来,稍微仰头,别动啊。”方士谦说,用手捧起他的脸,忽然想到什么,“所以我的手有什么不同?”
“什么?”王杰希愣了下,旋即反应,“哦……特别稳吧。”
“外科医生的手都很稳。”方士谦指出。
“会让我心跳加速?”王杰希说。
方士谦盯着手掌扶着的半张脸,只能看见鼻子一半的轮廓和形状锋利的一双唇,太近了,自己要心跳加速了。
“纱布可能会有点粘住,我清理好你再睁开。”方士谦消了毒开始动手,“如果有不舒服及时说。”
“你很少干这活吧,其实护士来也可以……”
“你怀疑我?”
“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
“怕你紧张。”
“紧张你妹。”
“不紧张你手抖什么?”
“王杰希!”
方士谦承认自己看到王杰希纱布下完整的整张脸的时候心疼到双手都在抖,但是你不能说一个外科医生手抖就像不能说男人不行一样。
“对不起。”王杰希说,“我也紧张。”
“没事了没事了。”方士谦也不知道他是说给王杰希还是自己。总之他沉默而仔细地将伤口周围处理了干净,很有些忧伤地观察了那失去眼睫毛的眼睑和横着一条刀口肿起来的上眼皮。
而王杰希缓慢地呼吸,就在他眼前真实地存在着。
“别睁眼。”方士谦艰难说。
然后他轻轻靠近,近到像要拥抱的距离,拇指在王杰希眉心轻轻按了一下。
“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你要亲我。”王杰希闷声说。
“哪这么多废话,我嘴可没消毒。”方士谦喷他。
然后他就看到王杰希缓缓睁开了眼睛,先是没有受伤的右眼,在短而浓密的睫毛下闪了闪,看见他就装满了笑意,然后左眼也颤动着慢慢睁开了,前几天看到的出血处好了很多,因为闭了太多天瞳仁看起来茫然又不聚焦。
“别哭啊,流眼泪影响伤口愈合!”方士谦想起来了,连忙涩声提醒。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王杰希只轻声说。
“你放心,我看你也没有。”方士谦胸膛又软又烫,勉强直起身道,“我会很快失忆你现在倒霉的样子的,真的,三年内不翻出来嘲笑你,三年后就不保证了。”
“太贴心了。”王杰希笑。
方士谦抿起了嘴唇,忽然鼻子一酸。
“我走了,回去门诊。”
他转过身,胡乱收拾了那些纱布和消毒药水,堪称狼狈地夺门而出。
天地良心!王杰希倒是挺淡定的,他再待下去就要哭了!
——
之后两天方士谦到沿海参加了一场学术会议。要说他原本是不太想去的,行程很赶会议级别也不高,是院里领导做工作硬要他去才定了这趟行程。
方士谦那日从王杰希病房里跑出来,肝完一整天的门诊累到吐血,袁柏清主动来问之后两天的工作安排,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要出远门。
方士谦一边给正住院的爷发消息说自己要回家收拾行李出差,一边和袁柏清交代了几个重点病人的关注事项。
太好了,我爱出差,方士谦在家合上行李箱时想,要不然真不知道之后两天怎么面对王杰希。
隔着手机屏幕的交流就轻松很多,只要忽略上一条信息是王杰希过年时的群发拜年短信,上上一条是再前一年的拜年短信就好。
“你要少看手机,多眨眼,多睡觉,多吃蔬菜。”方士谦按着说话键,一身休闲西装挂着胸牌在茶歇角接咖啡,“有事找小袁。”
他说完才想起来王杰希并没有袁柏清的联系方式,于是打开和袁柏清的对话框推送了王杰希的名片。
王杰希的微信名是WJX加一个五角星的图案,头像是一个非常文青的侧面剪影,看得清刘海鼻梁甚至喉结的所有轮廓,却看不清长相。
方士谦看着那个头像,想起王杰希偶尔的朋友圈日常里也从没有自拍,忽然就和一天前情绪上头几乎落泪的莫名其妙的自己和解了。
就是,太久没见到他了。
袁柏清大约在忙,没有第一时间回他消息,方士谦对着对话框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交代点什么。但想想这小子这几天的样子,好像也不需要额外的解释或交代了。
于是他发了个胖橘表情包,上面一个大字,“懂?”
袁柏清那边变成了正在输入,但最后也只飘回来另一个表情包“儿臣明白.jpg”。
论坛第二天是几个前沿议题的研讨,方士谦意外收获颇丰,到了午宴时才摸出手机。一堆堆的患者留言后是王杰希的新消息。
“小袁说你下午飞机就回北京?”王杰希的语音传来。
“呃……”方士谦很想问问袁柏清怎么这么快就开始给敌方贩卖信息。
第二条是王杰希说,“晚上能见一面吗?我明天就要出院了”。
再往下是袁柏清的聊天栏,“今天孙主任去看了一眼,说没什么大问题可以安排出院了。”
“呃……”方士谦想要不要和孙哲平打个招呼先撤回一下医嘱。
“叮”一声,航旅纵横提醒他飞往首都国际机场的航班3小时后起飞。
方士谦觉得自己身为时间管理达人很少头这么疼过。
他还是去看王杰希了,拎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又一肚子无名火。
返程的飞机上方士谦勉强自己集中精神在看文献,可隔壁座位的小孩子一直往他身上蹭,还打翻了他的一杯可乐,白色的休闲衬衣湿了一大片,iPad上也沾了饮料干掉后的糖渍。小孩犯了错恶人先告状一样哇哇大哭,方士谦的医者仁心所剩无几,沉着脸冷冰冰地盯着那小朋友,也不说话,后半程总算安静很多。
国际部的护士对于这几日方主任风风火火在他们病区来去已经习惯,但今天这种仿佛要杀人的气势还是很少见到,小声打了招呼就退避三舍。
方士谦砰一下推开王杰希病房的门,后者正手机外放着什么德语的讲座,听医嘱乖乖在做抬腿的康复训练。
“怎么了?”王杰希看到他慢慢道,“谁惹你生这么大气?总不能是我吧。”
“还真就是你了。”方士谦把行李箱甩到一边说,“锅背好。”
“都当这么多年医生了,还以为你早就佛系了。”王杰希慢道,“而且论烦人程度我觉得我一定不算难对付的患者吧。”
“呵呵。”方士谦冷笑,“可能对别的医生来说是。”
王杰希把受伤了的腿放下,望着方士谦说:
“我明天就要出院了。”
“我知道,你发了消息,我没聋。”方士谦说,“要我看王大少爷不如就在这里住着,每天也有人伺候,反正你不差那点钱。”
“不太好吧。”王杰希皱眉,“医院床位不都紧张。”
“您这个床位费的不紧张。”方士谦说,“还能给我们医院创收,间接扶贫一下我。”
“方医生不至于贫吧。”王杰希说,“今天还和小袁打听了一番你近些年的成就,真的很为你高兴。”
“王杰希你要是准备见我一面就滚现在见到了是不是可以放我走了?”方士谦说,干巴巴补充,“我很困。”
方士谦心里乱糟糟的。
要按照他们前两天那个氛围,明明不该又这么没头没尾地分别,但他看着没事人一样宣布自己要出院的王杰希,因为还没消肿而更加不对称的大小眼里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总不至于真要我低头吧,方士谦脑子空空的想,我还没准备好,但……
“我近亲都不在北京了。”王杰希忽然开口,很随意道,“今天翻了翻通讯录,关系好又在京城的朋友都有了家室不方便打扰。而且你知道我这人吧,多少有点娇生惯养的小毛病,一般人也受不了我……你看……”
“别说了。”方士谦怪异道,但他心底从中午就打上的结好像被这番话抽了一下,看似团成死结的疙瘩轻松散开,几乎要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但仍然强作镇定说,“算盘珠子要蹦我脸上了。”
“我这不是寻思方医生悬壶济世,总不会忍心看我断着一条腿还流落街头……”
“但我们要说清楚。”方士谦打断了王杰希的读条,“您如果打着住在我家的算盘,没有问题。但是第一,您还是得请护工去照顾您,我没时间也没工夫伺候。第二,我在家醒着的时间非常少,可能和您说上的话会远少于每天来病房查房,您自己得给自己找点事干,别耽误本社畜搬砖。”
“没问题,寄人篱下的时候我很擅长低头。”王杰希笑道,“而且除了护工大哥之外我还托朋友联系了一位靠谱的保姆姐姐,来做一日三餐,方医生的份也可以送到院里来,算我叨扰府上的补偿。”
“哼。”方士谦对他早就安排好还要晃点自己一下的行为很不满,冷道,“我院食堂挺好的。”
“小袁说你做手术经常过饭点,总是不能好好吃饭。”王杰希温声道,“我……总之请人来,几步路的事,照顾两个也是照顾。”
王杰希语气一软下来,方士谦立刻泄力了一样也没心情再和他杠。
“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王杰希最后说。
“其实只是想住在我家,你发消息也是一样的。”方士谦缓缓道。
“我怕你拒绝。”王杰希笑说,“当面谈判总比远程沟通更有筹码。”
“筹码就是露出你可怜的小腿吗?”方士谦笑,“苦肉计,土。”
“并没想那么多。”王杰希眨着眼睛,“是你说受伤了可以安心享受特权,我想见你,就喊你来了。”
方士谦白眼,拎起自己的行李箱就走。
“喂!地址,地址发我啊!”王杰希在他身后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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