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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下

-----正文-----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两只手已然数不清。

他总是身处一点钟方向,或坐或站,这取决于车厢内的人数。注意到他也不是偶然,或者说他是很难被人群淹没的存在,人高挑,长得又显眼,这班地铁总是坐到终点站的人寥寥无几,而他却永远出现在视线可及之处。这太反常。

最开始升起的其实是戒备心,这无可厚非,社会新闻层出不穷,女性困境成为时新热词,注意到同一位陌生男人频繁出现在通勤下班路,脑子里联想到的都是诸如尾随、跟踪以及那些未知年轻女孩命运在人们视线里草草收场的结局。用了半个月摸清他的行动路线,近乎和你是南辕北辙的路程,下了地铁他往反方向而去,消失的身影比灰姑娘零点的南瓜马车还奏效,你开始思考是不是你自作多情。

然后是好奇,好奇他的职业、好奇他的生活、好奇 他人生轨迹里你不曾重合的部分。当然,这一切只停留在幻想阶段,它们都是你不切实际的天马行空,用以慰藉下班路上才得以松懈的那根神经,填塞放空的时间。小时候偷藏进书桌里手撰的小说现在成长为你毫无根基编排他人的能力,他的故事被你拟出不同版本在脑海里播放,尽管你们从未对上视线。

做一件事就可以养成习惯,那在每一班驶往出租公寓的末班地铁里见到他也可以算作你莫名其妙的陋习。你甚至感觉到你与他之间生出的默契,说来太荒谬,与陌生人之间建立起的心照不宣听起来很像粗劣的谎言。

这些是全部感情的前提,以及故事的开始。

那天是足够糟糕的一天,人走背运的时刻坏事都会赶趟来,‌‌‍‎现‌‌‎‎代‌‎‎‍‌人给它取了一个更专业的名词:水逆。被打回重做的第五套企划方案以及随着你第四次的 迟到而扣光的奖金如同叠buff一样接踵而至, 坏情绪在邻桌的同事将半杯滚烫的咖啡失手洒在你前几日花大价钱购置的白连衣裙上时到达了‎‌‍‌‎高‎‍‍‎潮‎‌‎‌‍。都不算大事,但发生在同一天的概率小到让你一个无神论者都觉得是上帝在开玩笑,你笑着和同事说没事,转头将草稿箱里躺了许久的辞呈重新发送。

辞职靠勇气,裸辞靠时机,你当下只觉得应该感谢那杯从天而降的热咖啡。

你抱着工位上的杂物走出写字楼时,室外已经下起了小雨,你没带伞,不幸中的万幸是地铁站并不远,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小跑着去五分钟之内就能抵达。衣裙难免被淋湿,咖啡渍被雨水晕开,让它色彩浓郁到更加显眼,你无奈,拿手中的纸箱挡在身前。晚高峰人多,你天煞的运气让你挤在人最多的车厢,你没有空闲去抓扶手,背倚在栏杆上随着地铁高速的起步和刹车的惯性左右摇摆。

下意识去找他也是依靠惯性。他今天穿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下摆还残留末干的雨渍,一点钟方向,在人群的缝隙里被我捕捉,微拱着背依在栏杆上,与我默契地站成一道笔直的对角线。在他抬眼将要与你对视的瞬间,你转过身,用身体背对他,面壁思过般得紧紧盯着面前一片漆黑的车门。

隆隆作响的,不知道是地铁运行的声音还是你无故加速的心跳。

从登上地铁开始计算,一路坐至目的地需要一个小时零三分钟,具体时间偶有波动。乘客多数在第二个换乘站点下车,而终点站的方向近乎靠近市郊,倒数第三站时,剩下的乘客便不多了,零星几个,多数情况是整节车厢里只运载饱满的空气行驶。

生活依靠无数个巧合与偶然组成,与坏运气如影随形的一天能够碰上的意外,更是概率学难以估量计算的偏差。比如那一刻发生时只有你和他在同一节地铁上沉默地对坐,又比如,那时发生的事故,据客运公司记载,在这座城市二十年一遇。 这样去叙述,与命运对赌的成分占比太高,甚至戏剧化地展现了你们注定的相遇。

虽然不愿回想,但倘若非要如实相告,其实那声巨响之后的熄灯,你的本能是发出你自己也始料未及的高分贝尖叫。

你一度觉得那是你生前的走马灯,短短时间里脑海闪过的画面现在看来属实有些悲哀,譬如与那份扔进碎纸机里的计划案一起粉碎掉的, 你那些无用的熬夜;譬如这件连衣裙上延后处理的咖啡渍依旧难以清理,需要多出的那份干洗钱;譬如原来你平稳又普通的一生最后要结束在一趟雨夜停 摆的地铁上。你顿时委屈得想哭 于是泪腺随着天空密布的乌云一起发作,泪水变成倾盆的大雨紧贴在你的脸颊付诸实践。

一场酣畅淋漓的放声大哭让你近乎遗忘这节车厢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的脚步声和车厢内迟来的警报声一同响起, 都昭示着如今处境的尴尬,刺耳的广播声开始发出噪音,你有点难以分辨他的前进方向,直至他在你的身旁坐下。肩上突然落下重量,你在下一瞬被一股浓重的馥奇香混杂着潮湿发涩的青苔的雨水味牢牢拥裏。

那件风衣降落在你的身上,长到可以包住你的脚踝。

“大概十分钟。”你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具有把你拉回现实的魔力,与想象中的声线相差无几,“大概十分钟我们就会在下一站下车。美丽的小姐,不用担心。”

他递过来一包未拆的面巾纸,无声掠过你的失态。你吸吸鼻子,想着如果能装作感冒就好了。

“谢谢。”

他的话奏效很快,十分钟后,你们乘坐扶梯一起回到地面。雨没有停,甚至下得更大,在出站口砸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水洼。你无奈地退回雨遮下,掏出手机正准备叫个车回家,闪屏两秒,它挣扎着跳出低电量提醒后自动关机了。这下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今天真的命犯太岁,改天真得去庙里求个签保佑,尽管你对待这事将信将疑,本着心诚则灵的态度总能得到一点庇护,比如此刻,你开始虔诚地许愿天神降临拯救你于泥沼水火。

“我送你回去吧,是不是没带伞?”他没走,立在你面前却不敢看他,实在太过尴尬的气氛,如果说刚才还有黑暗隐蔽你的狼狈,那么此刻,你的无措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你张口就想拒绝,他却精准预判到你要说的话一般,将它全部堵回:“雨没有这么快停,这附近也不好叫车,我送你去终点站的地铁吧,我叫人来接我,这样你也好拿走我的伞。”他说得太真诚,让你觉察不出一点歹念。你转过身看着愈发嚣张的雨势,鬼使神差地冲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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