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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傅礽闻声而望,见少女一袭碧色衣裙,为这样沉闷的秋天添了抹鲜亮颜色。
仿佛话本里行侠仗义的侠女从文字中走了出来。
侍从上前一步,“请姑娘莫要多管闲事。”
少女不依不饶,杏眼一瞪,“这闲事我还偏要管了!下人便不是人吗?凭什么这么对待他!”
闻此言,万尽忠睫毛轻颤,抬眼凝视少女,眸色幽深。
少女挡在傅礽身前,他一低头便能看到她发间银丝缠的蝴蝶步摇,清风吹过,流苏微微摇晃。
好看。
“你们花多少钱买得他,我出……出双倍价格!”
看得出少女虽有侠气,却略微拮据。
万尽忠收敛神色,“你叫什么名字?”
“我……”
“别告诉他。”傅礽轻声阻止。
少女点头,“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卖身契给我,我去取银两。”
万尽忠低低笑出来,“嗯……就怕姑娘买不起。”他越过少女的肩头,目光直对上傅礽,“过来。”
刹那间,傅礽想这么拉着少女跑到天涯海角算了。
可惜……
“多谢小姐好意。”傅礽不得不从少女身后走出来,回身对少女拱手行礼,“可惜我如今身不由已,无以为报,若来世有缘,必将报答。”
他身上的布料软却韧,鞭子打不破,也幸好如此,才使他在少女面前至少看起来衣装得体。
少女担忧,“你……”
“无妨,再会。”
傅礽转身向万尽忠走去,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腿脚不要跛,尽量表现得从容体面。
万尽忠深深看了少女一眼,吩咐回程。
马车载着他们缓缓离开,傅礽跪坐在角落,清点自己的“战利品”——小吃用品一应俱全。若不是实在拿不下了,他恐怕要把整条街都搬走。
摆弄完那些东西,傅礽百无聊赖,打量起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的万尽忠来。
这狗奴才年近不惑,皮肤倒是细嫩紧致,只是一双略显混浊的眼,在流转间能看出几分沧桑来。
傅礽没眼力价地笑道:“你们阉人细皮嫩肉的,是因为割了家伙吗?”
被搅扰的万尽忠不悦地蹙起眉,眼风扫过来,看了他一阵,阴恻恻地说:“是啊,殿下也要试试吗?反正有我在的一天,您的家伙怕是也用不上了。”
“你……”
傅礽还没想好怎么还击,万尽忠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殿下要是在宫里,这般年纪,估计要娶亲了吧?”
“与你何干?”
“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万尽忠一顿,“方才那样的女子如何?”
方才的女子?
傅礽脑海中闪过那一抹碧色。
如果此时还在宫中,想来他早已与母亲安排的高门女子结婚。那样门第出来的女子,或许贤德温顺,或许刁钻任性,但绝不会是那少女般侠气鲜活。
那般的女子,注定了只会出现在他梦里,而非他的身边。
想到这儿,傅礽心里一疼,嘲讽道:“怎么?万公公想娶亲了?只可惜公公下面没了,怕是没有女子愿嫁。”
万尽忠脸色阴沉得吓人,冷笑一声,“激怒我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傅礽仰脸直视他,十分嚣张,“只是单纯痛快罢了。”
……
进门的时候,慧灵已经等着急了。见傅礽面色尚可、衣衫整洁,才放下心。
“我无事,师兄不必担心。”傅礽笑着展示自己双手拎得满满的东西,似乎衣服遮挡的皮肉上的狰狞鞭痕不存在似的。
素的小吃给慧灵,荤腥的给自己;还有些话本子,买来看着解闷……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用品不提。
除了吃的用的之外,他还买了一串竹风铃,悬挂在窗边。
一阵风吹来,发出击水般的脆响。
“叮铃——”
“师兄你看!”
自从那棵银杏树被砍去之后,院子里一下子就失了生气。从四方的窗棂向外看,就是一副死气沉沉的画。
慧灵仰头望,那竹风铃随风轻摇,为即将枯死的院子添了灵动。
就像……
“师弟。”
“嗯?”傅礽回头,窗外橘黄色的日光温柔地落在他的侧脸。
“叮铃——”
是风动,是铃动。
慧灵喜欢待在傅礽身边,他身上的气息总是让慧灵心安,又让他莫名躁动。
佛经上没讲过这种奇妙的感觉,住持也从未教过,所以他不明白。
但慧灵喜欢这种感觉。
等了许久不见慧灵说话,傅礽问:“怎么了?”
慧灵懵懂地凝望着他,“无事,只是不知为何,忽然想叫你一声。”
傅礽噗嗤笑出声,慧灵不知怎的红了脸,掩饰地收拾摆了一地的杂七碎八。
“这些都是……那个人买的?”
傅礽翻着话本,应了一声。
“他为何……”既然如此对待师弟,又为何买这些?
傅礽漫不经心,“他脑子有疾。”
还能是为何?无非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好叫他顺服罢了。
不过师兄没必要知道这些。
傅礽躺在床上看话本。
这本讲的是一对武功盖世的侠侣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故事。这类题材屡见不鲜,情节也老套,傅礽仍看得津津有味。
放下话本时,太阳已落山。
傅礽入了迷,连慧灵师兄几时点了灯、万尽忠的人何时送了饭都不知晓。
慧灵正在灯下,用他今天买回来的针线缝补僧袍,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动,估摸是放了许久,已经没有热气了。
“师兄怎的不吃饭?”
慧灵放下针线,“等师弟一起吃。”
“那师兄倒是唤我啊。”
“见师弟看得入神,没忍心。”
傅礽心里温软,无奈地叹一声,“看闲书又不是要紧事,竟还害得师兄饿肚子,该打。”
慧灵怕他自责,忙摆手,“我不饿的!”
“快吃饭。”傅礽夹了好多菜到慧灵碗里,直到他连呼吃不下才罢手。
扒拉着无味的饭菜,傅礽盯着跳动的灯苗出神。
如果……他没出生在皇宫,会是怎样呢?
或许也会找个师傅学点武功,学成之后便出门游历。或许会在途中遇到志气相投的女子,互许终生。那女子该穿着一身碧色裙衫,行事自在洒脱,有一腔正气。他们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们要见各地的景色,尝各处的美食。若遇上不平之事,定拔刀相助。
像万尽忠这样的,就该挂其尸身在府衙门票曝晒三日,叫那些行事乖张图谋不轨的权贵闻风丧胆。
如此才算是不枉人间一遭。
连着几日万尽忠没来,直到傅礽将话本翻完第四遍,万尽忠才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来了。
傅礽见他进门,懒懒地拿眼角扫了他一下,也不起身,合上话本,放在床头的匣子里。
“殿下还记得山下那个碧衣女子吗?”
傅礽一愣。
提她做什么?
“那女子名唤赵月霁,父亲是开茶楼的,你应该也去过,叫‘明月轩’。”
傅礽心里一突,腾地站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
万尽忠不理会他的问题,“赵姑娘还有一位长兄,做的是香料生意,走南闯北,不常回家。赵姑娘小时候跟一个道士学了点拳脚功夫,不过学得不精,勉强防身。她曾与街尾绸缎庄掌柜的次子有过婚约,不过赵姑娘不同意,赵老爷疼惜女儿,于是婚约作罢。”
傅礽遍体生寒。
他突然想起下山时他问过万尽忠不怕他跑了,当时万尽忠说:“你跑不掉。”
那时还以为,万尽忠是因为知晓他顾念妙青寺上下的性命而不敢跑,而今看来……竟真是跑不掉。
仅仅是有过一面之缘女子,在不知道姓名的情况下,短短几天,万尽忠就能了解这么多,更何况他?恐怕山还没下去,就被抓回来了。
“你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万尽忠气定神闲,“没什么,只是见殿下对那女子颇有好感,投其所好罢了。”
傅礽戒备地盯着他。
“对了。”万尽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上的小木盒递到傅礽手上,“有个小礼物送给殿下,望殿下不嫌弃。”
傅礽狐疑,打开木盒,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惊叫一声,将木盒扔了出去。
木盒骨碌碌落在地上,“当啷”一声,掉出一只步摇来。
那步摇用银丝缠绕了一个展翅欲飞的蝴蝶,有流苏垂下,若有清风吹过,一摇一晃,想必十分好看。
这有什么可怕的?
慧灵上前一步,想把木盒和步摇捡起来。
“别动!”傅礽嘶吼。
可惜晚了一步,慧灵已拾起木盒,有什么东西啪地滚落下来。慧灵定睛一看,竟是一截断指,截断处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啊——!”慧灵面上血色尽褪,连退好几步,口中哆嗦地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傅礽冲上前揪住万尽忠的衣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无辜的!你这个畜牲!”
万尽忠任由傅礽揪着他,挥退了想要上前的侍从,唇角微勾,眼底却一片浓重的晦色,“答案我早就告诉你了,毁了你,你忘了吗?”
“那你冲我来啊!”
万尽忠的手指缱绻地抚过傅礽的脖子,感受皮肉下脉搏的跳动。
他只需要将手指收紧,就能轻松要了他的命。
不过这太无趣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靠近你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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