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眼中的世界忽然倒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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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伟明觉得自己只是热心肠。
都是邻居,他关爱一下这邻里环境怎么了?
桂伟明人长得粗狂,但内心却有一种野兽的直觉。他总觉得窝在屋里闷声不响的吕君要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吕君竟然试图以这种了结自己的方式来“惊天动地”!
“为了一个男的,值当吗?!”
桂伟明瞪着刚才差点从天台上坠下楼去的青年,简直气得怒发冲冠,“你爹妈把你生养这么大,你就为了个男的要跳楼?!”
简直不可理喻!
桂伟明很想把吕君脑子里进的水使劲晃出来,可等他真的握住青年的双肩时,他才惊觉手下的人骨头有多么硌人。硌人到仿佛自己面前不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成年男人,而是一具快干涸的行尸走肉。
“你……”
桂伟明突然就住嘴了。
这个人已经自己快把自己给折腾死了,他一个外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就算今天没有寻死觅活,说不定这人哪一日也就倒在了出租屋里再没了生机。
“我这样的人……”
瘦削到皮包骨头的人蹲坐在地上,随着桂伟明的质问慢吞吞地仰起了头。月光下,他浑身仅有的水分似乎都聚集在了眼眶中。
“我这样的人,本来活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意义。”
清醒了一些的吕君痴痴发笑,歪着头对面前的大猩猩说,“每天在生产线上装填零件,我在与不在没有什么区别。零件永远都能被人组装成物品,而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反而更像是可以被随时丢弃的零件……呵呵,少了我一个,这世界没有半点波澜。”
青年纵然醉了,说起话来依旧文绉绉的。但桂伟明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认同的皱起眉,“工作又不是一切。至少在你家人眼中,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爸妈……他们还有我弟弟妹妹……我除了能给家里寄钱,没有别的用处。”吕君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辈子,活得还没有挣来的钱有价值。”
桂伟明语窒了一瞬,“你能挣钱也代表你有价值啊!钱咋了,不管黑猫白猫,能逮着耗子就是好猫!”
“可现在我被开除了,也挣不到钱了。”吕君的表情有些破罐子破摔,索然无趣地说,“我这种人,活在世界上也是给别人添麻烦。”
曾经他以为总还是有个人认为他是特别的,还是将他放在心中的,可现如今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在这世界上孑然一身,没有人挂念,也没有人喜欢。
其实吕君心知桂伟明刚才是误会了。
他今晚并不是要寻死的。他只是想借酒浇一浇愁。
但同样的,他倒也没有特别想活下去。
“嘶……你这人思想咋这么偏激!”
桂伟明被吕君这副摆烂的模样给急得不行,但吕君这逻辑自成一套,他好像半点也说不通。
于是桂伟明干脆也不跟吕君对线了,直接将坐在地上生无可恋的人朝肩上一扛。
吕君不过眨眼间,就感觉天旋地转。
自己眼中的世界忽然倒置了。
霓虹在天上闪烁。
而黑暗被坠在脚底。
他被一个壮硕得跟大猩猩一样的男人扛着,一步步从天台扛到了一楼。
在被周遭所有人排斥和抛弃的时候,在四下无人的寂静黑夜里,有人在他的面前跺上了一碗热腾腾的汤粉。
“我不懂你那些文绉绉的说法,也听不懂啥要飞天要遁地的诗。”
桂伟明用手随意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给吕君的手里硬塞进一双筷子。
“我只知道,人活在这世界上总是有他的活法的。”
“就像困了要睡觉,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
“你觉得自己没价值,就找点能创造价值的事做!”
*
桂伟明的话好歹对吕君起到了一点作用。
吕君虽然仍旧整日地沉浸在自己无法提起的沉郁情绪里,但至少愿意去找点事情做了。
他拿起了笔。
对于吕君而言,他如今没有工作,没有钱,也没有人爱,唯一拥有的好像只有自己本身,只有他从小读过的书,只有脑中依然跳跃迸发的文字。
吕君开始日复一日的写作。
他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写一切能写的东西。渐渐地吕君开始发现,当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述诸笔尖时,他的痛苦,他的迷茫,他的坏情绪,他的惆怅满腹,似乎也一并被转移到了纸张上。
而一笔一划连成的文字所回馈给他的,是充满安全感的樊笼。
用他亲手创造出无形的篾条所编织而成的樊笼,将自己从外到内的笼罩。
别人进不来,他也不想出去。
所有文体中,吕君最爱的是诗歌。
他觉得诗歌是自由的化身,纵然一个人的肉身如何被现实和礼教所束缚,在诗的世界里也能恣意放纵的翱翔。
字句是具体的,但诗歌却能承载他内心的虚无。他落笔的文字可以被解构,可以被吟唱,可以隐喻一切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愫,也可以宣泄内心晦涩的挣扎。
吕君几乎每一天都在写诗。
有时候是突然迸发的一句话,有时候是零零碎碎的跳跃词语,有时候是絮絮到正反页稿纸都写不够的叙事,一张张纸从桌案延展到床脚,堆叠着,拥塞着,直至将他的书架压弯了腰。
但吕君并没有靠诗歌挣钱。
诗歌是他自我的慰藉,却更像是旁人难以看懂的无病呻吟。吕君要想吃饭,要想继续有个安身之所,便还是要迎合市场大众的需求。于是他开始投一些通俗稿件,去替人写稿改稿。
纵然他不屑,他写得憋闷,他也不得不做。
因为他想活下去,他要糊口。
就像他一旦踏出出租屋的房门,就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不喜欢男人的‘正常人’一样。
吕君觉得自己很矛盾。
他内心抗拒很多事,可总是懦弱地为了现实而妥协。
他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却又胆小地不敢死去。
他内心终日被这样的矛盾所折磨着,折磨的结果就是他尽可能以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来妥协的生活——
比如鲜少出门。
比如尽量避免和人打交道。
比如将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这样就能不再受伤害。
但吕君从没有想过,就是这样一个糟糕的自己,还有人会在意。
会十年如一日地将他放在心上。
会用一种努力想藏住却藏不住的笨拙和直白,深刻而热烈的喜欢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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