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灾祸,岂吾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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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池是极北之城,距离苍山最近的一座城池,当初瑟云圣女与龙池城主交好,不知雪想吃点人间的东西便是由龙池城主假借供奉暗中以莲花托放吃食送至苍山的——当然,这条莲花之路少不了苍烟的神力护持。
那时因为人间神境时间并不相通,那些吃食晃晃悠悠,并不知何时到来,不知雪就坐在树上一边唱歌一边等人间的灯来。夜行的莲灯穿过这片永不逸散的雾气,好似天上的星星在苍山靠岸,不知雪飞奔下去,赤着脚跑进水里,他一身单薄白衣,身上挂满了祈福的红绳银铃,跑起来很闹,但苍烟说没关系,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之上,你需要一些尘世相关的声音。
后来那些灯很久不来了,不知雪闹着要下山。
“世有灾祸 。”
『嗯。』
桃花落下一朵又一朵,洁白无瑕,柔软哀伤。
不知雪走的那天苍山下雨了,像他手里时常拿着把玩的那支沾水过多的墨笔,晕湿了界限,把天际阴沉的云与地上幽深平静的海连接在一起。
那雨不知雪没有沾染分毫,但淋湿了永远灿烂向阳的桃树,如同淋湿一片落水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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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神,明日天气好吗?”
『好的,你母亲给你做了虾炙。』
“那是什么?好吃么?”
『不知。』
“那您明日可以和我一起吃了么?”
『还不行。』
“什么时候才可以呀?”
“今日就可以。”
不知雪睁开眼,清晨的日光落在神明的发间,对方温和的目光如暖阳落在身上。
不知雪眯着眼睛笑,“您又偷听我的梦。”
苍烟摸摸他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你梦得太大声啦。”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可以待远一些,就听不到了。”
不知雪瞬间抓住他的手,这动作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苍烟歪头,动了动手指没有挣脱。
不知雪闭上眼,把脸埋入神明的掌心,“不用,不用。”
“就待在这里。”
就待在我身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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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苍山王,如此肆意妄为!封了两天城,烧了一座楼!”
“公良濡做了什么?”边上几人不清楚其中缘由。
其中一个穿青衣的,咂一口杯中酒,说道:“‘狂蛇行’听过么?”
“哦——”一圈人笑开了,“斗蛇啊?”
“怎么怎么?”还有些不懂的。
“山鬼,白蛇,说的谁知道么?”
“这我知道,但是……啊,我好像懂了。”那人恍然大悟。
边上吃酒的接话,“那‘狂蛇行’不太人道吧?”
“这世上不人道的多了去了,要我说公良濡也是犯病,非到疯子面前逞威风。”
“指不定借此开战呢。”
“要打仗?”
“嚯,苍山王在,谁敢和他打?”
“大夏战神这名头还是担得!”
“哎!听说战场上那病秧子被人分尸过!然后那些尸块儿自己爬回来拼起来了!”说的人放下筷子,拍了下手搓了搓胳膊。
“什么民间怪谈!”另一边有人嗤笑。
“我本来也以为瞎传的,但你想想那‘狂蛇行’,人也就看个乐子,山鬼干嘛生气?”
“不是吧——”周围一阵倒吸冷气。
“山鬼自己不死不活,脾气阴晴不定的,谁知道!”
“就是单纯不把我们的命放眼里呗!”
“山鬼什么时候管过我们的死活?”
“我是没管过。”不知雪一进门就听人骂他,凉凉地开口。
酒肆里喝酒吃肉的几人回头一看,干笑一声,“王爷别来无恙,请您喝烧酒?”
不知雪冷笑,“不好意思,我酒精过敏。”
“……”得,咱苍山王气性大着呢。
龙池与江都不同,春天还没抵达这座极北之城,还是人们穿着兽皮烧酒吃肉的暮冬。
王都气候宜人,不知雪这两年时常一身轻薄白衫披上黑金斗篷在那吵嚷的酒楼里抽烟听曲一躺躺一天,如今也不得不裹上雪白厚重的斗篷把脸埋进绒羽里,怀里揣着一团粉色的暖光——苍烟受不得冷,一冷就要陷入沉眠,不知雪突发奇想,“你变成小狐狸让我抱抱。”
“小狐狸精。”不知雪举着白毛粉瞳的小狐狸评价道。
小狐狸唧唧叫了两声,纯良漂亮。
『是夸奖吗?』
“是。”不知雪冷笑一声。
“城主大人?”
不知雪一行人才坐下吃了点热汤,便听得外边熙熙攘攘。
“速度挺快。”不知雪吃了一口鹿肉干,没滋没味的就着烧酒咽了下去。
“久别重逢,物是人非了。”来人一身雪白衣裙,巨大的帷帽盖下来,踩在地面上的脚步声发出金属的碰撞声,“不知雪大人。”
不知雪偏头看她,少女站的端正,他却觉得对方像是直愣愣的衣架,挂着巨大的床单——帷帽下该是个粉红骷髅头才对。
“好久不见,鹿骨。”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城主府吧。”
不知雪撸着怀里的小狐狸撸得起劲,“就在这说。”
鹿骨歪头,“可是龙池没有桃匣,大人,那您住哪呢?”
“我是天使,自然是住桃花神殿了。”
鹿骨叹一口气,嗓音甜美,语气无奈,“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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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雪记忆中的龙池,连天空都是黑色的。
到处是烟馆,角落里穿着粗丝红裙的女子抽着水云烟翻了个白眼,她眼眶深陷,胳膊形销骨立地撑在墙上,“快点儿的,要加钱了。”
男人掐着人腰粗喘一声抓了一把碎银砸人家胸口,“抽你的!”
衣衫不整的男人跪在地上吻富家小姐的脚背,喝多了的少女把银票甩他脸上叫他学两声狗叫,惯会来事的用嘴咬着钱票汪汪两声,少女踹他一脚说滚吧。
男人忙不迭手脚并用地跑了。
一个混乱停摆的城市,冬日的霜雪浅浅地盖在脏黑的大道上,放眼望去,形容枯槁的人们酣睡在雪里,死的活的都混在一起。
离得近的一群小孩抽着烟溜达过来,手脚都被冻得青紫,长期营养不良显得头大身子小,精明算计的眼睛看得他皱了眉,“少爷哪里来?”
那时候的不知雪不谙世事,带着眼盲的谢芷卉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里是龙池?
那个雪域之城,所谓圣洁纯净之地?
谢芷卉坐在雪白的天马上对周遭乱象一无所知,“怎么了,哥哥?”
谢芷卉需要丢掉她的名字,不知雪说你就当是我妹妹。
不知雪还没说话,余光里青衫略过。
“你在做什么!”一个男人冲出来劈手夺过孩童手里的烟枪掷在地上,“孩子怎么可以碰这种东西!”
那些孩子一愣,却没有哭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倒在地上,打着滚地捶地,漆黑如烟灰的尘埃沾到他们灰扑扑的冬衣上,“哪里来的少爷!”
他们尖叫着。
其中一个眼神锐利凶悍的少年在后面开口,“不吃就会饿死,你把我们吃的东西摔在了地上,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不知雪看着男孩带着野性的双眼,心中无可抑制地升起了冰冷的疼痛之感。
那是对人类苦难深重的悲悯,以及对自己来迟了的悔恨歉疚,他想,他到底不是神,无法坐视世间因果倒转,他永远成不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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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应霖。”青衫公子束手,“我此番前来龙池……是为故人,没想到这里竟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不知雪回礼,“不知雪,这是我妹妹,你叫她小雪好了,我来这,算是迁徙。”
“……”谢芷卉微笑,这什么土狗名字,还有,迁徙是个什么说法,你是鸟吗?
应霖显然不在意不知雪的胡诌,“龙池现今模样,恐不是宜居城市。”
“嗯,所以我决定救拯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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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先拯救你自己吧。”
不知雪冷笑,他把茶碗一放,“汝先国的公主,把她交出来。”
“然后呢,您要杀了她么。”
“你还不如担心一下我会不会杀你。”
“您在恨我,”鹿骨轻笑一声,“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总觉得我是被你连累了——我不是什么特殊孩子,你才是预言里的那个乱世之瞳。”
“为什么是知知的错?”苍烟忽然开口。
鹿骨沉默一瞬,回道:“我知道,不知雪大人到底只是受害者,如果没有那预言,什么事都不会有,或许大夏该在百年前就易主,吾神在上,他不已经烧了天星司么?”
“预言的未来是已经被预知的未来。”苍烟看着她说。
白神的眼睛无法视物,自然也很少会有一般人看着人说话的视线投注,祂依靠神识感知世间万物——人类无法在神明的眼中留下身影,是物理意义上的事实。
神的注视太重,鹿骨还没反应过来祂说了什么,就听苍烟继续说,“他不杀知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再要追根溯源,知知父母为什么要把他交给我,他们当初又为什么要辅佐这样一个君王……之前的王朝又为何覆灭,命运的皇线我等无法参透,实不必自寻烦恼。”
神很少说这么多话。不知雪心想。
神明是光是风,是春天里第一束融化山泉的热,是冬夜里最后一片掉落在篝火里的雪,是这世界上一切的客观存在,祂们平静到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这整个世界——祂们冷眼旁观某个物种的灭绝,更无所谓人类相爱相杀,这一切都和日升月落,潮汐起伏没有任何区别。
但现在苍烟站在他身边。
他心口那一点暖还没来得及体会,就被巨大的恐慌吞噬,他甚至能预感到某种不可违抗的力量将要降临。
苍烟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一棵心软的小桃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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