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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一
老瘸是个瘸腿老人,不久前卫河还见过他在田里给小麦施肥。
大前天的下午,老瘸发烧,低烧,他不在意,当天傍晚发展为39度高烧,被碰巧去商谈麦子收购的卫河发现,给押去了医院。次日发烧不退反升,一路烧上了四十度,出现肺炎和胸腔积液,以及一定程度的肢体硬化和面部结构改变,后者具体表现为牙的增长和尖锐化。而昨天上午老瘸检查出并发败血症,仅三十一个小时候后的刚才确认死亡。
而一天前基地医院碰巧收治了两个低烧病人,一个是老瘸的老伴,一个是老瘸的邻居兼棋友,在刚才都已经发展为和老瘸一样的高烧,甚至老伴已经检查出了肺炎。
桃源基地除却卫河这个半吊子医生外,还有一个正经的医学博士,姓章。章医生初步判定这是丧尸病毒变种,虽不会导致丧尸化病变,但会直接引起人体死亡,根据以往经验,传染性很强,所以刚与患者接触过的卫河不敢进门和他们说话。
“姚溪。”
“做什么?”
“过来。”
“噢。”姚溪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卫河低声道:“我可能要去帮个忙,暂时不回来了。你在家好好的,不要老是往外跑。你和我天天待一块,其实应该做个检查的。但是现在院里太乱了,章医生说这里没有隔离条件,我自己也没太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还是不要过来了。你自己注意一下,如果出现咳嗽感冒发烧的症状,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要往医院信箱里塞个小纸条给我。”
他想了想还要说些什么,姚溪却已经一嗓子吼出来了:“你在干什么啊!你在交代遗言吗?别说了!”
“好,不说了,我不会有事的。你好好的。”
“你也是。”
门口传来脚步声,卫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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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姚溪也没有心情再学做菜了,庄舟和清光也很少出门,菜都是一次买够一周的。
庄舟唯一一次出门,是因为清光喉咙疼,他想回车里给清光拿点药。他出门前全副武装,口罩帽子眼镜,就差戴上防毒面具了。本以为外边应该没什么人,打扮得奇形怪状也不丢人,谁知刚出门没走两步,他就看见同样全副武装的姚溪,正蹲在草丛里抹眼泪,衣领皱巴巴地往里翻进去一截。
像所有无意间撞破尴尬场面的人一样,庄舟本来想悄悄离开,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可这时姚溪已经闻声看来了。
“舟哥。”
庄舟脚步一顿,心理上像是被一只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猫咬了一口,一面于心不忍,一面觉得接下来处理伤口和打疫苗的事情非常麻烦,麻烦得让他半个脑袋都一跳一跳地疼。
“舟哥,我想和你聊聊天。卫河不在,没人陪我说话。”姚溪吸一吸鼻子,没有看庄舟的脸,而只是看着他的脖子,“我本来不想打扰你们的,就想在这自己待会儿,但是你下来了,这么巧。和我待一会好不好?不说话也可以,我不吵你。”
庄舟发现自己已经听习惯他奇怪的普通话了,尽管偶尔还是听不懂。
“被卫河知道又要给我念经了。”他在心里叹气。
姚溪便嘿嘿笑几声。
庄舟蹲到他身旁,姚溪果真没有闹腾,二人什么话都不说地待了一会。庄舟看见姚溪手里拿着草,在编一根绳子。他想了很多,人生、生命、爱情、好与坏、生与死,都像这根草绳从头编到尾。人们以为自己可以决定命运,其实决定命运的是人们手中那几根草拔断的那一刻到底有多长。命运早就决定好了。
偶尔有这么一瞬,他很不厚道地想到了清光,清光好像也喜欢这么蹲在草丛里,所以庄舟后来有了往草丛看的习惯。
“我教你说白话吧。”姚溪突然说。
庄舟松了口气:“好。”
“你条粉肠。”
“你条粉肠。”
“你条水鱼。”
“你条水鱼。”
“扑街,我顶你个肺。”
“这句我好像会。”庄舟忍不住笑了一笑。
姚溪顿时也笑起来:“都是骂人的,以后看谁不爽就一口气骂死他。我老豆的至理名言。”
“你想骂吗?”庄舟问。
“想啊。”姚溪低着头,“扑街。”然后又有一阵没说话。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庄舟伸长脖子看,见又有人被担架抬去医院。除此之外,目之所及处异常空旷,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面朝这边,太远了庄舟看不清他的脸。他把姚溪从地面拎起来,姚溪却是想也不用想地就朝那人大喊了一声:“卫河!”
那人伸出手比了一个爱心,然后转身走了。
姚溪一瞬脱离了先前那要死不活的状态,皮球一样往高处蹦了一下:“卫河!加油啊!”结果落地时腿抽了筋,倒吸一口冷气,他干脆往地上一坐,开始锤自己的腿。庄舟也给他帮忙捏,大概是技艺生疏、用力过猛,疼得姚溪“嗷嗷”直叫。
“你谋杀吗!”
“杀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姚溪苦恼道:“好像没有诶,又没钱又不聪明还不好看,还话多惹人烦,卫河一天天的都快烦死我了。”
庄舟笑了笑,本来想安慰安慰他,说一些“没事的,医生是最了解疾病的人,他会保护好自己的”一类的废话,但好像没必要。姚溪的内心很强大,或许打个喷嚏就能把烦恼一并打出去,这会儿又是个乐观只是有一点忧愁的小年轻了。
反而是他自己的内心,大概还有一些驱之不散的悲哀。世事多无常,明明不久前姚溪还欢天喜地说要去求婚,而现在求婚的人和求婚的对象连话都不能说一句。就像他的父母,他的哥哥,都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一边是十年不相见,一边是天人永隔。
庄舟与姚溪道别,拄着拐杖慢慢朝自己的车挪去,不远,就几分钟,回到屋里时清光刚午睡醒来,迷迷糊糊地抓住他的手,把拐杖扔走,然后问他:“怎么出去了?”
庄舟动了动被清光落下的小手指,不知怎的想起了隔着一片小麦田对望的姚溪和卫河,就任由清光握着了。就连清光最后把他的小手指一块握进去时,他都没有趁机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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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越来越严峻,广播每天下午两点准时播报各种口号,呼吁人们不要四处走动。接下来的几天庄舟都没有再外出过,而姚溪除了有一天给他们送了一篮子蔬菜水果和一条大鱼,后来也没再来过,听说是去做志愿者了。
“还剩下两个番茄,三个鸡蛋,还有面。”庄舟看了眼厨房放东西的篮子,“番茄鸡蛋面,吃吗?”
这是他们待在桃源基地的第十四天了,庄舟的右腿依然不能走路,并且由于打了石膏,还不能洗脚,懒如庄舟都快受不了自己的脚了,睡觉都要把它剔除在被子外。
清光总担心他单脚站着会摔,只要有空,就总跟在他身边。
“吃。”清光一边说一边挽高袖子,拿起两个番茄去洗,洗好又找来小刀切,一分四。而庄舟负责打鸡蛋和待会掌勺。
“昨晚鸡蛋阿婆唱戏你听见了吗?”庄舟打好了蛋又开始切葱花,一边切一边和清光闲聊,打了个哈欠。
而清光仍在仔仔细细地切番茄,简直是在以匠人精神确保每一块番茄都长得一样:“听见了,阿婆唱歌跑调比秋月姐还厉害。”
庄舟:“哈哈哈哈是啊。”
鸡蛋阿婆其实叫梁阿婆,就住他们对楼,一个和张姨长很像的热情老太,总是来给他们送自己家养的鸡刚下的鸡蛋。而这个略显可爱的外号则是再也当不成酷哥的清光给起的。
前些天庄舟和清光说:“梁阿婆今天又来送鸡蛋了,我们是不是还有一袋苹果,我给她送点去,不然我要不好意思了。”
“有,就在柜子上,你坐着吧,我去送就好。”清光一边装苹果一边问,“是鸡蛋阿婆吗?”
庄舟奇异地理解了他的脑回路,扑哧一笑:“是啊。”
“她白白胖胖的,真的很像鸡蛋。”清光认真说。
“也很像张姨。”
清光回想一会,郑重一点头:“是有点像,我以前一直觉得张姨像面包来着。”
“然后你在背地里管她叫面包阿姨?”庄舟随口问。
清光有些不好意思,似是觉得这行为十分幼稚,但还是承认了:“是生吐司阿姨。”然后就在庄舟根本停不下来的笑声里出门去了。
鸡蛋阿婆这个外号,于是就这么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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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舟把鸡蛋番茄卤炒好,再烧一锅水准备下面条。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点会来找他们的人,也就一个卫河一个姚溪,卫河在忙,多半是姚溪。
“别开门,我就这样说话你们听得见吧?”
姚溪嗓门又大又亮,庄舟还站在厨房就听见了。清光放下刀朝门口走去,只听姚溪道:“你们走吧。你们不像我们无处可去,你们有车,去哪都行,别在这呆着了。我会想你的,我们下辈子再做兄弟……”
庄舟一听他说话就头疼:“我还没死呢,哪来的下辈子?”
“总会死的啊!你还比我大这么多……”
“你说得对……”
姚溪终于意识到话题扯远了,连忙拉回来:“反正你们快走吧!路上的干粮我都给你们拎过来了,就放在门口,待会记得带上。我也要去忙了,拜拜!”
姚溪所说的,也正是这几天里庄舟和清光所犹豫的事。庄舟的腿还没好,实在不宜长途跋涉,但在内同样有病毒,哪都不安全。而姚溪来的正巧,让庄舟想到了他的哭声,笑容,和若是死于变种病毒的死状,白布一盖地里一埋。也许那时庄舟和清光已经走了很远,遇见了新的人,看见了碧蓝的海,而这个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的地方就会像一颗苹果,放得太久,连什么时候扔掉的都想不起来。
庄舟脑海里由姚溪为起始,顺藤摸瓜出卫河和鸡蛋阿婆,他还想着回去问问张姨有没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姐妹……
当然也有不那么好的事,比如说有个老头每天往他们门口地板上吐口水,因为那老头讨厌白人。而据庄云归极其不靠谱的转述,庄舟的外婆有个金发碧眼的外婆,所以碰巧遗传到的庄舟便有着浅褐色的头发眉毛眼珠子,还有深眼窝和薄嘴唇。但很巧的是,这讨人嫌的老头上周就搬走了,不知道是谁在背后促成的。
庄舟无声叹了口气,开始对姚溪编瞎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家呆着,要跑这里来吗?”
“出柜被扫地出门了咯,别以为我什么都没见过。”
“你闭嘴。”庄舟头疼,“是因为我想当医生,我爸妈不让,觉得危险,上周第一基地医闹还捅死人了。”
“啊!好危险啊!那你以后可得小心点!”
“但是你想想,你会因为危险而认输吗?”
“那肯定不能啊!”
“所以你看,我是个医生,我爸那是医学世家,我爷爷是一代名医,研究了一辈子丧尸病毒,我是医书里泡大的,却不能当医生,是不是很惨?”
“是有点惨,你别难过,人生还长着,总有机会的。”
“现在就是机会,我留下来到医院当个临时工怎么样?打打杂什么的,让我过个瘾。”庄舟缓缓朝门口走去,清光来扶他,他便看着清光。尽管他在和姚溪说话,却是一直看着清光的。像下雪的时候被落了一身,他被清光的茫然压住了,有些重。
“你别着急叫我们走,我的腿还走不了路,在外边如果碰到丧尸,我可能就逃不了了,也许在这里更安全些。”庄舟继续说。
姚溪这下终于明白了庄舟绕那么大个圈子是为什么,连忙大叫:“唔得!唔得!”
“为什么唔得?”庄舟好脾气地问他。
姚溪这次迟疑的时间长了许多,手攥紧了门把手:“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们。但是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还给你,这对你来说不值得,也不公平。”
“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庄舟再继续据理力争,“我先去看看,如果实在无能为力,而情况又继续恶化,我一定会走的。我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姚溪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上一次这样安静还是在刚和卫河分开的时候。
“谢谢,我明白你的心意,谢谢你。”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但是你再想一下,再等一晚吧,如果明天你依然想去帮忙,那……我和你一起去,我去端茶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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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溪走后,庄舟坐回茶几边,轻手轻脚地烧水泡茶,心里有紧张,有不安,也许还有那么一丝后悔,反应在手上,便是让茶壶盖子掉到了桌上。他默不作声地拿起来冲一冲,便盖回去。
他是个很固执的人,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以前出任务时与朋友意见不合,独自行动是常有的事,在朋友面前他不必当个宽容的长辈。庄云归刚死的那两年,他没日没夜玩命练枪,饭不吃觉不睡,方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拉上七大姑八大姨都从来劝不动他。他只是觉得很对不起清光。
“蜂蜜没带进来,愿意喝点花茶吗?”他向清光递出一杯。
原来是花茶。清光余光偷看两眼,果然见着了漂浮的花瓣。
他握着杯一会儿,干脆咕噜咕噜地都润了喉咙去,然后把杯子放在一旁窗台上。
“没有提前和你商量,你生气吗?”庄舟低头抿了口茶。
清光在他旁边坐下来:“最开始有点,现在已经好了。我喜欢你的善良,当然也要支持你的决定。而且你说过你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相信你。”
清光依然是把庄舟的目的拔得很干净很高尚,高得庄舟仰头都看不见它。庄舟其实并不想当救世主,仅仅是想拉住那些自己喜爱的人罢了,而这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他羞愧于自己的以次充好,但辩解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放下掩饰用的杯子,他只说:“谢谢你”。
“不用谢。”清光用力抱住他,像一次软绵绵的威胁,“但是你说到做到,要平安归来。”
庄舟点点头,脸压在他肩上,眼没闭上,便有些出神地看着他,侧脸,半个后脑勺,和耳垂上颗褐色的小痣。这颗痣没什么特别的,可嘴唇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接吻赋予了它更柔软暧昧的意义。这颗痣长在清光身上,就有了这样的意义。
庄舟说自己可以去帮忙的时候凭着一腔热血,坚定不移,现在才觉察出心里那个柔软的小东西是什么,是舍不得。
舍不得一个人离开,更舍不得如果自己不幸遭遇意外,让清光只能一个人离开。
“一定。”他说。
当天下午,庄舟背着背包,戴上口罩就出发了。
他走之前找出一个风铃,挂在门上,指头点了它一下,风铃脆脆地响。
“我不带钥匙了。什么时候它响了三声,你要给我开门,欢迎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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