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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七
清光在的时候,庄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可清光一旦走了,庄舟突然觉得车里实在空荡荡,就连自己也仿佛不存在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平复自己莫名其妙低落的情绪,再努力习惯一个人上路,后来发现根本习惯不了。一个人和两个人的差别那么大,开车累了,连个说笑的人都没有。庄舟只好安慰自己,到汉角就好了。他们约好了在汉角见面。
夜里他不敢沉睡,保证只要风吹草动的声音大点,他就会醒来。有一天夜里下起了雨,他便又一次整夜没睡。四天之后,他到达汉角。
汉角不是一个市,而是决明湖沿岸地区的地标,就像旧时的东方明珠塔一样。这里有流动的市集,有红烧肉,不过庄舟没买。庄舟买了一本小说,用来打发接下去几天时间。接下去几天他都会在这里无所事事地等清光。
故事是讲一个人……
清光现在回到第一基地了吗?
他的女性朋友喜欢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第一基地现在会不会在打仗?
他和学生的母亲睡了……
清光……
庄舟有些烦躁地把书翻回第一页,重新读。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想念清光,就像想念庄云归和他的父母。他以为在他心目中,就连方昊也应该比清光重上许多,毕竟他已经认识方昊很多年了。最初是方昊带着弟弟偶遇了在抓鱼的他,也是方昊把他从行尸走肉的状态里拽出来的。而他从未这样想念方昊。
看来人总是容易对自己产生误解,他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书也不看了,继续思考自己的人生。
如此,庄舟度过了在这汉角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第八天,他甚至开始担心清光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但无论怎样,他都无从知晓答案。他只能和自己约定,等两周,第十四天如果清光还未出现,他就要走了。
然而第十五天,庄舟醒来,看见的依然是汉角的太阳。汉角天气不好,总是下雨,人都要发霉了,天才终于放了点灰蒙蒙的、得四舍五入才能算是阳光的晴。
庄舟啃着压缩饼干,翻着书,书已经要看完第三遍了。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回去找秋月。秋月也许会知道……清光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师傅心里有种难言的不安,像他第一次朝人开枪一样的不安。
清光就是在这时出现的,敲开师傅的车窗,甚至不愿等上车再说:“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清光喊完才绕过另一边钻进车里。
从见到清光道第一眼起,师傅的心就悄悄开始跳跃。
清光今天穿着一件布料柔软的白色T恤和同色运动裤,当然现在裤脚和衣角都脏了,但是不知是否因为剪裁得好,让师傅觉得他比十五天前要高大许多,好像一转眼就长大了,而师傅错过了其中的全部。
师傅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温柔而惆怅的笑意,问:“什么消息啊?”
“你要冷静,我有点担心你会昏过去。”清光大概是兴奋过度,十分大胆地用手点了点师傅可爱的眼睛,“你做好准备了吗?”
师傅觉得好笑,眼睛躲一下闭起来,却更弯了,被摸一下带起些痒:“到底是什么?”
清光两手按住师傅的肩,正正对着师傅,然后突然像点了炮仗一样蹦了一下,把师傅吓了一跳。师傅想起庄云归曾经养过一只大金毛,狗狗笨,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大只,总是动不动就整个扑到庄云归身上。然后庄云归“哎哟哎哟”地叫唤,不仅没能把亢奋的狗狗给扒拉下来,还被舔了一脸口水。师傅觉得此刻的自己酷似当时的庄云归,只好哭笑不得地给狗狗顺毛。
清光几乎是喊出来的:“我找到庄叔叔和宁阿姨了!他们都好好的!现在在昆仑基地里!”
师傅手上动作一顿,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呆住了、愣住了、懵住了、傻眼了,然后两手捂住脸往里压了一下,手都在发抖,想笑又笑哭。
“真的,我没骗你。我还和他们聊了几句,他们很想你,非常想你。”清光光凑近去小声道,“偷偷告诉你,他们说起你都哭了。”
师傅使劲掐自己,把眼泪往里逼。
“真的吗?你别骗我,这件事情不能骗我,我受不了的……不要骗我。”
“真的。”
师傅半抬起脸,浑身都使着劲,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撑开撑爆。他梦到过这件事太多次,以至于他一时没法相信这是现实而非梦境,把梦当现实,醒来时会痛苦得想要死去。他僵硬了很久才突然呜咽起来,喉咙仿佛堵住,流出来的声音有细又小,却已是竭尽全力。他在哭的间隙里断断续续地问清光:“怎么……找到他们……的?”
“当时地下党的人救了他们,但是要求他们为地下党工作作为交易……”
救是客气的说法,实际上说是威胁也不为过。庄星和宁莹是反抗军的骨干。反抗军和地下党虽然目标某种程度上一致,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地下党觉得反抗军软弱,反抗军觉得地下党激进,不顾普通百姓死活。二者关系并不好。
清光简略地告诉师傅他是如何打探的消息,如何和地下党的人做交易,换叔叔阿姨出来,又是如何把他们送去昆仑基地。在听了师傅的故事之后,清光就开始怀疑他们还活着。当年地下党之所以能救得了庄星和宁莹,就是因为到边境视察的小王子给他们打了掩护。小王子碰巧向清光提过这件事。
清光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谢自己生在那里。
“他们就在秋月那,也许我们可以先回去看看他们,然后再出发。”清光说。
师傅却摇了摇头。他哭得一抽一抽的,毫无形象可言,尽管这在清光眼中很可爱,他本人却是很不好意思。他轻声道:“我有点害怕。”
他们实在是太久没见了,人都会变,师傅会担心突然看见他们脸上的皱纹和白头发,也害怕自己不是他们记忆和期望中的庄舟。师傅的确很高兴,也许所有事情中只有拯救了全世界能让他比此时更高兴。但就像有些人邻近婚礼会害怕,他有多高兴就有多害怕。
清光今天的胆量无限,又一次抱住了师傅,慢慢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不怕。这都是真的。这一次,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去,他们都在。”
师傅“嗯”了一声。
“谢谢你。”师傅低声道,“我不是客气,就是——”
“我明白。”清光道。
如果在这个时候,清光凑近去吻师傅。师傅很可能不会拒绝,这种情况下,清光要什么他都没法拒绝。可是清光只顾着朝他摇尾巴了:“看吧,我不是小孩了。我是个可靠的男人。”
师傅突然破涕为笑,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就是小孩,才十八岁装什么大人——不过你是个可靠的小孩。”
“那你快点爱上我吧。”清光红着脸眼巴巴看着师傅。
师傅眼泪都还没来得及擦,突然像被点了笑穴一样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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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不仅带来了好消息,还带来了半个背包的午餐肉罐头。师傅看得哭笑不得,清光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他虽然馋,但也没有贪吃到这个地步。不然出发那天,他的后备箱里放的就不是那么多枪和子弹,而是一箱又一箱火腿面包泡面才对。不过好意他还是心领了,甚至惊讶过了之后,还感动得有点想哭。这一罐一罐的拿在手里都沉,更何况是一齐堆在背上。
午餐师傅亲自下厨,给清光做了一碗腊肉蒸饭。清光恨不得一口饭嚼上五十下来品味。而晚餐师傅请客,带清光去了汉角最有名的小店,秋月倾情推荐,说那里一份辣椒炒肉能吃饱两个男人。
晚上两个人在车上聊天,聊着聊着,师傅不知不觉睡着了。这天清光提出要守夜,师傅没有再拒绝。
早上醒来,师傅是被豆浆的香味从梦里勾出来的。
“师傅早。”清光把豆浆和豆沙包子放在拉出来的小桌子上。
“早。”师傅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发了会呆,然后伸手捏了一下清光的脸,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的确是现实里的清光,清光回来了。
清光从脸一路烫到了耳朵尖。这是师傅第一次捏他的脸,师傅的手指还是那样凉凉的,像一片雪天的芦苇叶,蹭起来很舒服。
蹭起来?蹭?他赶紧停下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动作。
师傅回神之后也有些不好意思,匆匆到车外洗漱去了。车里弥漫着让清光不知所措的尴尬气氛,他绷紧一会儿,大脑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想起了师傅的手。
师傅的梦里也有他吗?
清光简直连头发丝都要烫起来了。若不是汽车阻拦,师傅喊他一声,他能翻个跟头扑过去。
而后二人开始吃早餐。车窗关着,但能看到外边有推着推车的小贩走过,推车上架着一大桶热汤。师傅望着窗外,清光偷瞄了师傅好几回,最后一回看得久了些,谁知被师傅抓了个正着。
师傅问他怎么了。
清光几番欲言又止:“我们要不要先回去秋月那儿?”他昨夜听见师傅在梦里偷偷哭了,师傅应当是很想念父母吧。即使是清光这样恨不得能当个孤儿的人,也为了师傅的想念而想念。
师傅下意识地拒绝,然后低头喝了一口豆浆。他以为自己的思绪纷繁复杂,梳理一个答案要很久,可不过一口豆浆落肚,答案就出来了。
他抓了把一直紧张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清光的头发。清光的头发可比他的心硬上许多,但意外的手感不错。
“好。我们慢点走。”师傅突然轻轻笑了起来,“谢谢你愿意陪我回去。我真的……很想他们。”没等清光说话,他又道,这次开口语气轻松许多,甚至有些孩子气:“还有,不许告诉他们我哭了。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清光屏息凝神,很认真地和他拉了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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