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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三
清光吃完早餐不久,师傅就出去了。清光一个人在房间里没什么事情做,便拿起师傅昨天翻过的那本宾馆介绍手册看,看了一会儿,无聊,干脆躺回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已是午饭时间,他收拾好自己,打算下楼吃个饭。
这时门铃正好响了。他凑近猫眼,门外系着围裙的服务员说:“有位先生为您点了午餐。”清光以为是师傅,然而待餐车推进来,他却冷了脸。
巴掌大小的一个小碟子,上面一块四方的红烧肉,几块西兰花,左边一碗饭,右边一个黑色包裹。饭菜皆是家常,家规其一便是“饭只应吃七分饱”,父亲将此解释为只有没教养的人才会大吃大喝。然而且不说这句话充斥着偏见,仅就份量而言,最多就是三分饱。而包裹拆开,里面是一个卫星手机,上面刻着他熟悉的家族标志。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还是把饭吃了。世上那么多饿死的人,浪费粮食是种罪行。
下午师傅回来之后,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师傅。卫星电话是示好而非威胁,不会给他们带来危险,且他也不愿向师傅提起自己的过去。高估他人心善的是师傅才对,师父尚且对杀人抱有歉意,清光不会。师傅以为他单纯,是赤子,不愿他染上一点血腥,可清光早就杀过人了,用的是刀而非子弹,血都流到他手上。那些血让他感到安慰,让他确认自己和他们至少有一点不一样。
“我在火锅餐厅订了位置,你喜欢火锅吗?”师傅笑着问,看起来应该和老朋友聊得很开心。
师傅果然是师傅,看起来已经不为昨天那一点小矛盾小烦恼而不安了。
清光说喜欢。
二人便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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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清光的十八岁生日,其实到这会儿他才是真正的十八足岁。之前告诉别人自己十八岁,只是因为他不愿意别人把他当未成年,尽管他的确未成年。
餐厅不大,人也不多,可惜桌子摆得有些密,让清光不能把这当作二人世界。而窗外——清光看向窗外,发现一张正对着自己的红色横幅“出租”,巨大,且如彩旗飘飘,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疑的。
清光把窗帘扯上了。
“你想吃什么?”师傅问。
清光悄悄给师傅倒了杯水推过去:“什么都吃。”
师傅于是把招牌的肉都点了一遍,点完还很高兴地告诉清光:“好险方昊他们都不在,不然肯定又要骂我铺张浪费。”
清光的冲动和自我僵持了一上午,这时二者都忍不住笑了声。肉的确点得挺多,但还不到吃不完的程度,偶尔一次经济状况也能支撑住,昊哥骂师傅,大概只是想找个借口逗逗他而已。毕竟师傅这么可爱——清光情人眼里出西施地想。
这桌子没擦干净,清光刚刚推杯子时不小心摸了一手油。他决定去洗手间洗个手,经过背后那一桌,发现他们面面相觑并不说话。多半是在应酬吧,清光心道,以前那些无聊的聚会里,他也常常担任这种角色。
若是在平时,冷静的他也许会发现他们动作缓慢,皮肤发青,吞咽食物尤其困难,像是在吞石头,而咀嚼时露出的牙齿形状不规则且异常地长,几乎要露在嘴唇外边,和教科书上的丧尸能像个五六分。可惜清光心里对生日的期待占一半,不知道怎么办的爱情占了另一半。警惕心在这时只能像纸一样折起来放进角落里,让他在最后注意到那一桌人有两个秃顶,剩下的可能以后也会秃顶。
他洗完手,走出洗手间,远远地就看见服务员在给他们那一桌上菜,而师傅身后正缓慢且僵硬地站起来一个人——
“这位先生。”有人在清光身后叫他。
清光回头看,那人一身和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都没什么不同的古板西服,把帽檐压得很低,不过下半张脸已经足够清光把他认出来了,是他父亲的前任秘书兼他的某一任家教老师,因为足够文绉绉而深受他父母喜爱。
幸好是他,尽管清光讨厌他的迂腐,但也正因为迂腐,这位老师单方面和清光的父母同床异梦。
“有兴趣加入地下党吗?”
清光说:“没有。”
“为什么?”
“不想。”
“你以前说过,总有一天要把这个破烂地方掀翻。”那人低声道,“我们现在就在做这件事。”
清光由衷说:“祝你们成功,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帮不了你们什么。对了,今天中午送包裹的人是你吗?”
“是我。”
清光说好的,不欲再和这人纠缠,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然后心脏陡然失重——
“师傅跑!”
清光疯了一样跑过去,而后猛一下把师傅拽到自己身后。师傅开枪。丧尸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会,有惊无险地倒下。可正当清光松口气时,那一桌子六个人缓缓站起来,竟然全部都变成了丧尸。
不知前后左右哪个方位爆发出惊叫,或许都有。清光一边跑一边找,发现这餐厅只有两个门,一个前门一个后门,都在一侧,厨房也许也有门可以出去,可厨房与客厅的门在尖叫响起的那一刻已经率先关上了。这里是八楼,无法跳窗,清光和师傅只能尽可能小心地挤出一条路,往门口跑。
丧尸在他们面前啃人,而人的拥挤踩踏比丧尸更让人胆战心惊。清光开枪干掉两个丧尸,同时躲开不知道为什么朝这扔来的锅炉锅铲还有小刀,地上同样奔波着被掀翻的锅和死不瞑目的麻辣汤底。这时他突然感觉一股大力把自己往前推去,好险被师傅拉住了。他回过头,但无法从一片差不多的面孔里找到那个人,只得作罢。
他们继续往外跑,第二个弹匣时打完时刚好跑进了楼梯。楼梯吃力地容纳着塞到塞不下的人,好不容易让他们跑出一楼,清光抬头看,这时傍晚的云霞如火。
第三区有着严格的入境检查,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了,偏偏是这天。清光转头时看见一身狼狈跑出来的老师,显然这也并非老师的意料之中。
混乱总是毫无预兆——他这样想着,突然感觉手臂被师傅抓住了。
清光小鹿乱撞了大概有一秒,然后小鹿就撞死了,他看见自己手臂上有血缓缓流下。
丧尸通过啃咬和指甲抓挠的方式传染病毒,截至目前人类还未找到任何有效治疗方法,也没有任何成功治愈的案例。
师傅盯着他,清光脑海一片空白。
“也许是桌子刮的,你记不记得,有几张桌子被炸裂了,边缘都是尖的。或者是谁的指甲。”师傅轻声说。
清光“嗯”了声,说是。他努力回想,大扫除都没有这么细致,可是他的确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刮的,或者被什么刮的。这个长得十分潦草的伤口无论是指甲还是木头尖都能戳出来,若硬要一分高下,伤口又细又深,比起粗大的木头,指甲尖更有可能,而普通人的指甲尖远没有这么锋利这么硬。所以这个高下最好不分。
他感觉到师傅的手在发抖,而自己心里麻痹且钝痛。此时他的脑海纷杂,如雨雪树叶,所有会落的东西都纷纷扬扬,乱七八糟,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是他不愿听到师傅道歉后悔。师傅开口,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师傅道:“我们继续过生日吧。”
清光有些没反应过来。
楼上的尖叫在这时终于传到了楼下,楼下有些店铺一分钟以内就关上了,有些仍然泰然自若,人也一样。清光被跑过的人撞了一下,又因此被师傅握紧受伤的手。
“可惜蛋糕没了,我订了一个很漂亮的。不过蛋糕店应该还开着,我们再去买一个吧。”
清光看着他镇静的面容,也渐渐镇静下来:“好。”
可不一会儿,师傅的手指开始焦虑地在清光的指关节上刮,仿佛没有意识到这是清光的手。
师傅迟疑着、迷瞪着:“我背你吧。”
“我伤的是手,不是腿。”清光道。
师傅又恢复了冷静:“噢好,那你……小心一点,别碰到它了。”
“嗯。”
“再坚持一下,车上有止痛药,我们很快就到了。”
清光说:“不疼。”
师傅最终也没有提起这场意外。清光偷偷弯了弯手指头 用行动提醒师傅他们在这时牵了手,而师傅没有拒绝。清光为此感到一点点高兴,可他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可能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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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对未来做过很多幻想。红烧鱼店铺,师傅的小屋。店铺不开的时候,他们便在师傅的房间里打扑克,当然,如果师傅想要看书,他也会在旁边安静待着,不打扰他。
“今天想吃什么?”想象中的师傅问他。
他飞快地把前几天吃过的东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找个不重样的。师傅不仅嘴挑,而且很容易腻味某样菜,所以一周之内不会吃同一样菜两遍。
“麻婆豆腐和炒莲藕。”清光说。
师傅哪怕不笑眼睛都带弯,此时一笑,眼睛更是弯成月牙。不知道为什么,清光想象里的师傅,虽然和现实中一样喜欢独处逃避社交,喜欢安静讨厌吵闹,但却可以一天到晚和他混在一起,像自己害怕的小毛孩一样叽叽喳喳地把话说个不停。那大概是个更无忧无虑的师傅。
师傅道:“然后明天我们就收拾铺盖到庙里当和尚吧。”
“不要当和尚。”和尚可是要清心寡欲的,清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知道师傅是在投诉这晚饭太素,没有肉,便道:“莲藕可以加肉丝炒啊。”
师傅勉为其难说行吧,指挥清光从篮子里找出莲藕,再去外面刘阿姨铺子里买一块新鲜的豆腐。清光磨磨蹭蹭,临出门还倒回屋里亲师傅一下。师傅正懒洋洋地窝在床上看书,十分嫌弃地把他的脸推开。
清光于是就出去了,买豆腐,再看看有没有师傅喜欢的小玩意。
“你猜猜我找到了什么?”清光回到小屋后,吵醒了捧着书不小心睡着的师傅。
师傅哼哼唧唧不愿起来。
清光把礼物藏在身后,神神秘秘地凑近师傅。
“什么?”师傅闹起床气,被子里伸出一只脚,踢了清光一下。
清光便把刚买的一袋螃蟹“唰”一下拿出来。螃蟹是活的,尖腿往袋子上戳着洞。师傅眼睛要睁不睁地瞅几下,一抹脸就以一种让清光惊讶的速度坐了起来。
师傅很喜欢吃螃蟹,这是清光最近刚知道的事,清蒸蟹、蟹蒸水蛋、蟹煲粥、姜葱炒蟹……可惜四季基地不临海也不临河,山沟沟里的石蟹大多还没有半个巴掌大,而这袋三只就有一斤了,清光今年第一次见。
师傅努力保持形象:“很贵吧……”
“嗯。”清光理所当然道,“我有钱。”
师傅便不装了,开开心心把这袋石蟹拿去洗水槽里。那时的师傅绝对不会为了把彼此分清楚而想方设法偿还他什么,不会因为收了他一条腊肉而想要给他送自己珍藏的糖。清光跟在他身边打下手,听他嘀嘀咕咕地念着清蒸蟹、蟹蒸水蛋、蟹煲粥、姜葱炒蟹……
清光凑近去亲了师傅的耳朵。
师傅象征性地用手肘顶他一下:“你偷袭我。”
想象的故事很长。丧尸病发通常在十二个小时内,清光还要抓紧时间想下一个关于八十岁的他们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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